第139章 爱,势均力敌

　　艾潘尼睁开眼睛，阳光透过小公主房间的大玻璃窗子照进来，暖融融地敷在她红扑扑的小脸儿上。

　　她阵阵的恍然，也许是第一次在这样温暖，舒适的大床。上睡觉的原因吧，她这一觉睡得格外沉，醒来就格外懵懂。

　　她坐起来，闻到一阵诱人的香味儿，回头一看，在床边的小柜子上，放着一只大盘子，盘子上盖着个漂亮的玻璃罩。她往里一看，心里热乎乎的，透过水汽氤氲的玻璃罩，可以看到盘子里盛着金灿灿的面包片儿，一杯热奶，一碗鸡汤，还有一小盘切得精致的熏肉片儿。

　　在这盘丰盛的，那个傻男人为她精心准备的早餐旁边，桌子上有一张纸。艾潘尼拿过来看——是记忆中市长先生的笔迹，言简意赅——“吃饭，躺着，不准乱动，禁止沾水，我去接柯赛特。”

　　她拿着那张纸，自己重新躺在床。上，顽皮似的把被子蹬开。她把糟老头的“信笺”盖在自己脸上，吹气儿，把它吹得不断翻飞，纸张的毛茸茸的边缘痒痒地搔着她的鼻尖儿。姑娘心里美极了，她忍不住笑，从他那简短，生硬，全部由命令性的祈使句构成的留言中，她几乎想象得到他那笨憨憨，气咻咻的，大水牛似的样子。

　　她闭上眼睛，双手放在胸口，有点儿吃力地喘着气。忽然感到，这一刻和八年前她在市长先生家里醒来时的情形竟然一模一样。

　　她想，仿佛中间的这荒凉，孤寂，苦痛的八年都消失了，上帝曾将她的幸福蛮横地斩断，现在又将岁月和爱情好好地粘合在一起。

　　她想，阳光这样美好，早餐这样美好，气鼓鼓的小纸条这样美好，这个世界全都这样美好。她仿佛重生了。

　　她的手指放在嘴唇上，另一只手臂抱紧膝盖，她穿着男人宽大的衬衫，这样美滋滋地坐在床。上，摩挲着自己的嘴唇，在那里傻乎乎地回味，痴笑，小脸儿更红了。她的胸膛里阵阵的，又酸楚又滚烫。她想，她在心中疼惜地嗔怪着，傻瓜，傻瓜。

　　冉阿让来到里诺曼的府上，简洁而生硬地表达了自己的意思。里诺曼老头儿有点儿尴尬，他觉得割风先生很生气，只是固有的涵养使他没有发作。

　　“既然你的外孙已经脱离危险，我要带我女儿走。”冉阿让说。

　　里诺曼显出为难，但仍非常愉悦的样子（自从他的外孙清醒过来，他就一直愉悦得要命。）:“我恐怕您不能。”

　　“她是我女儿！”冉阿让说，几乎有些憎恨地看着里诺曼。

　　但是这时候，柯赛特从旋转楼梯上款款地走下来，她穿着一袭白裙，光彩照人。

　　“嘿，爸爸。您来了？”柯赛特说。

　　“是的。柯赛特，我来接你回家。”冉阿让仰头看着女儿，不知怎么，心里有点儿慌张，不安。

　　里诺曼说:“请你们父女在这里吧，我去看看马吕斯。”说着，他由仆人陪着离开了客厅。

　　客厅里只剩下柯赛特和父亲。

　　“走吧，柯赛特。”冉阿让说，自己转身走在前面:“图散呢？叫上她，以后不准你们这样唐突了，想想吧，未出嫁的姑娘家怎么能随便去陌生人家过夜呢？传出去了，你的名誉还要不要了？”

　　“是的，爸爸，就算为了我的名誉着想，”柯赛特从楼梯上走下来，来到父亲面前，抬起头望着他。他在她一身扑面而来的香水味儿里更加不安了，竭力向后退避。

　　“为了你的名誉？什么意思？”

　　冉阿让说。

　　“去和里诺曼先生谈一谈我结婚的事宜吧。”柯赛特说，一颗漂亮的，金黄的脑袋垂下去。她重新变得这样冷漠，仿佛多一个字都不愿意和他说。

　　“为什么！”他感到震惊和心痛，忍不住抓。住她的手臂:“柯赛特！干嘛这么急着结婚！”

　　“是您说的啊。”柯赛特抬起头，用一种复杂的眼神盯着他。那眼睛里既是向外的，尖锐的攻击和憎恨，又是向内的，不断退缩，收敛，破碎的悲伤和哀切。

　　“您说的——马吕斯爱我，我也爱马吕斯。”她说，嘴角有一丝使他心碎的苦笑:“我们相爱了，当然要结婚。”

　　“不……不……不是这样……”冉阿让的手里紧紧地捏着他的礼帽，简直要把那礼帽的边沿揉烂，捏碎。他感到一阵阵地眩晕，失望。原来她根本没有想通，原来她陷得更深了。他还以为他们能恢复过去那单纯，美好，彼此相依相伴的父女关系。她在报复他，稚气的报复。她像是忽然开了窍，为了证明她的重要，她要离开他。

　　“你干嘛这样心急！你！”他完全无计可施，他站在那儿，受到了巨大的打击。他生她的气，但是更憎恨自己，他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压低声音责备地说:“婚姻大事！怎么能这么草率！”

　　“我不草率。”女儿仰着头，冷冰冰地说:“我们相爱。”一滴热泪从她眼角滚落，她的声音柔软，哽咽，又委屈，又因这委屈更格外坚硬，漠然:“他爱我！我就要嫁给他！”

　　冉阿让看着他的女儿，内心很痛苦。他从不让她这样哭，他从没让她受过委屈。八年来他对女儿的宠爱天衣无缝。每当她心里不舒服的时候，都会去找爸爸，搂着他的脖子，把泪水蹭在他的手掌上，他温言软语地三两句哄逗，她就准没事儿了。可是，现在呢，他和她中间隔着一种很可怕的东西——少女的爱情。

　　他再也没办法那样疼爱她了。

　　“好，好。”他的头垂下去，感到自己生命里的那些温暖和希望在一点儿一点儿被人家掏空。他听见自己问:“你真的要结婚？”

　　他的问句里含。着试探和不易为人察觉的乞求——乞求什么呢？乞求她不要结婚？他有什么权利这样呢？

　　“是的，”少女的头扬得高高，带着胜利者的愉悦和实际上不断从愉悦中涌泄。出来的沉痛，为了克制这种沉痛，她更喜气洋洋，亟不可待地说:“越快越好！”

　　“好，好……”他嘴里说着“好，好，”却在缓慢地，沉重地，苦笑着摇着头，他叹着气，感到几乎难以站稳。也许还有最后的希望，他猛的抓。住她的手腕儿，拉着她头也不回地往外走，不给她反抗，逃脱的机会（天知道，他多怕失去她，天知道，他多想做回横蛮凶狠的苦役犯，把她就这么扯回家，关起来，谁也不能把她偷走！）。

　　柯赛特拼命地挣扎，捶打着父亲的手，跺脚，作闹，像个没在游乐场玩儿够，死活不肯回家的小孩儿（按照她自己对马吕斯和父亲的比喻，游乐场和家——确实是这样。）。

　　“放开我！放开我！我不回去！我不回去！我要和马吕斯结婚！你听不见么！我要和他结婚！”

　　她哭着，憎恨地捶打他，打他的手，他的胳膊，打他的后背。他转过身。坚毅的男人，山一样的父亲的眼睛里闪着几乎乞求的泪光。她哭着，捶打他的胸膛。她多么恨他，她多么恨他！上帝啊！她多么恨他！

　　里诺曼他们来了，围在这对奇怪的父女旁边。有些尴尬和同情地看着他们。不知他们为什么起了争执。

　　冉阿让松开了女儿。他站在一边，喘着气，头垂下去。

　　“割风先生，您这又是何必呢？您干嘛无缘无故地指责您的女儿？上帝啊，都是我这老头子的错！您要怪就怪我吧，昨天是我这老头子不顾廉耻地把这纯洁美好的姑娘强行拉到我家的！您要怪就怪我吧！我错啦！我对不起您！我都是为了我那小马吕斯啊！不管您能不能理解！先生！要我说！什么礼节和门第，都他妈是放屁！我的乖孙热爱这天使似的姑娘！这姑娘也热爱着我的马吕斯！我做主啦！割风先生！您不必再为令嫒的清誉担忧！我做主啦！今天就叫他们订婚！今天就登到巴黎那些报纸上去！看看人家还有什么好说！哈！从现在开始，割风小姐就是马吕斯彭梅须先生的未婚妻！”里诺曼老头儿挥动着手杖，张牙舞爪，唾沫横飞。得意又高兴。

　　他以为，割风先生和割风小姐的争执都是来源于未婚姑娘的名分问题。他从没想过这对父女会不愿意和他们家结成姻亲——他们家可是贵族（虽然没什么钱了）这割风小姐呢？不过就是个小家碧玉罢了，她能攀上漂亮的马吕斯和这样有身份的家庭肯定要乐疯了。（其实如果不是马吕斯死里逃生吓坏了做外公的胆子，他才不肯让他娶这种没身份又没钱的姑娘）

　　现在，老头儿郑重地表明他们愿意娶割风小姐，甚至允诺了登报，昭告天下。他以为他兴高采烈地宣布完这天大的好消息后，一切就都解决了，就皆大欢喜了。可是，他热烈的讲演结束后，大厅里尴尬又沉寂，割风父女的脸色仿佛更难看了。

　　老头儿有点儿懵。

　　可怜的老头儿，他知道什么呢？

　　他试图打破尴尬，乐颠颠儿地去逗那割风小姐:“呀！我的天使啊！您要做最漂亮的新娘子啦！”

　　他又去亲热地拍“亲家”的肩膀:“呀！切风（故意念错）先生，孩子们要结婚啦！多高兴的事啊！”

　　可是，迟钝的老头儿也总算感到了自己的多余。他在这富丽的大厅里折腾，插科打诨，游刃有余。可是，那少女的眼睛只盯着她的父亲，那父亲的心里只装着女儿。老头儿说的，做的，都没进到他们的心里去。

　　终于，做父亲的说话了。他的眼睛没有去看女儿，又问了她一遍，很慢，很慢，很郑重，很郑重——像是因为太害怕再次得到肯定的答案。他说:“你，真的，要结婚？”

　　“对。”女儿的眼睛也没有看父亲，她提起一口气，也同时在胸膛里提起一把刀子，一字一顿:“我，要，结，婚。”

　　“那……”他说，眼神变得混乱，错落，双手没有地方放:“那至少……先跟我回去……”他说，竭力地挽留，又实在无法挽留:“回去，准备准备……”

　　“对！回去吧！跟你父亲回去准备准备！”里诺曼插嘴说。连他也认为这姑娘太心急了。回去准备准备是很正常的。

　　“不！”柯赛特说，有些哆嗦——不是因为软弱、心虚而哆嗦，恰恰相反，她坚定，憎恨，情绪强烈地哆嗦——“我不回去！我就在这里照顾我的未婚夫！没什么可准备的。把我的东西都送过来就行了。”

　　“你一定要——”冉阿让说不出话，他今天终于感受了，叫你最爱人的那个人，一遍一遍，一遍一遍，把尖刀子恶狠狠地往你心口上插，是个什么滋味儿。

　　“你一定……一定要……”他说，身体在摇晃，山一样的男人感到从胸口向外，他在碎裂，崩塌，他说，最后的两个词几乎低得听不见了:“这样……”

　　柯赛特背过身去，什么也不说，蹬蹬蹬跑上了楼梯，没有让父亲看到自己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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