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英雄血 十四 ——安灼拉的婚礼
只剩下安灼拉一个人，所有的枪口和刺刀都对准了他。子弹没了，长剑断了，空步。枪也被敌人的大刀劈作两截。他把步。枪丢了，终于手无寸铁。他们围住他，冰冷的刀尖儿在绒软，金黄的晨曦中反射着熠熠的血光。安灼拉不断地后退，后腿，嘴角含着愉悦的笑容。他展眼向前，望见整个街垒上躺着，倚着的战友们的尸体。他想，终于，我是最后一个，你们都慢一些，等着我。他退到“停尸间”里，脊背正靠着从前绑住沙威的那大柱子上。在他旁边的桌子上，放着德纳第家那对姐弟的遗体。
安灼拉跪下去，他的洁白的衬衫和裤子都染上了淋漓的红，他那样瘦，然而笔挺。他这样坚毅，英俊，外貌和气息都仿佛棱角锋利。围住他的敌人也受到一种无声的震慑，沉寂下去，盯着他。安灼拉跪下去的时候，离他最近的一个国民自卫队士兵哆嗦了一下。好像那不是跪下去的一个男人，而是忽然折断的一把白刃。
但是白刃也有柔情——虽然柔情也如此壮烈而凝重。
安灼拉轻轻地抚摸着艾潘妮的脸，细长染血的十指温柔地拂过死去姑娘那冰冷而美丽的面庞。时间忽然被拉得这样冗长，安灼拉有瞬间的恍然——其实他从前从未认真地看过艾潘妮，（事实上，他几乎没有认真地看过任何人。他的眼睛只能看到遥远和抽象——理想，正义，光明。近处的人和事在他的印象里都是一个匆忙的轮廓罢了。）
想一想吧，他简短的生命中从未有过对女性的关注和倾心。但是，这一刻，他郑重，深情地凝望着艾潘妮，她那瘦削，苍白的面庞显出稚气和长久的营养不良。紧闭的双眼，疲惫而安详。那弯弯的睫毛垂下去，像是忧郁，含着羞怯的秘密。她的唇瓣白得使人心疼，那嘴角仍保持着微微上挑的弧度，像是还含着狡黠和负气。安灼拉想，多美的姑娘。他的心忽然掠过一道清风拂过花蕊似的震颤，这样甜美，酸楚，温暖无限，无限无限地向他的灵魂的深处攒聚。
这姑娘，历尽苦难，然而仍旧坚强，纯净，和煦，快乐。她就是浓缩的法兰西。
他对着她的额头，轻轻地吻下。
他又对着她身边躺着的那孩子的额头吻下。
“”他说，笑着，温柔，欣慰。
他重新站起身，扬头面对着枪口和刀锋，他的脸上残存着一点血污，使他看上去更加冷静和壮丽。他的眼睛含着温和，肃穆的深情凝望着近处的尸体，远方的圣地，爱，友情和正义。
“来吧，开枪吧。”——淡淡地，他说，同时挺起胸膛，他这么说话，不含有一丁点儿的愤怒或者不甘，连一点儿悲壮的成分也没有，简直平静，柔和地像是一个躺在被子里的孩子对母亲说：“熄灯吧，我睡了，妈妈。熄灯吧。”
所有的□□都端起来，无数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安灼拉，他们觉得，自己好像要枪毙一朵花。
“我再对你确认一遍，”那为首的国民自卫队的军官忍不住说：“你，是否愿意投降？”他几乎含着一种焦躁的恨意朝安灼拉喊着：“你到底！愿不愿意投降？”
“开枪吧，公民。”安灼拉笑着，无限的宽容，像是在安慰刽子手的不忍：“送我回家。”
军官低下头，难掩他的沉痛。他背过身去，大概是不愿意目睹一个英雄和一束光明的凋零。
他挥挥手。
齐刷刷的枪口对准安灼拉。
安灼拉闭上眼睛。
但是这时候，一个声音说“等一等！”
自卫军们分出一条路，一个浑身是血的男人跌跌撞撞地朝安灼拉走过来，手里还抓着酒瓶子。
是格朗泰尔。
安灼拉笑着。
“原来你在这里？”安灼拉说，笑着，却感到胸中有什么东西在切割着他的肺腑，害得他几乎流泪。
“当然，我一直在这里啊。”格朗泰尔走过来，双目灼灼地望着安灼拉。他把酒瓶子扔到一边，碎了。淡淡的苦艾酒的醇香和微微的辛辣味儿弥漫在空气中。
“麻烦你们一次枪毙两个吧，怎么样？”
格朗泰尔调笑地对国民自卫军说。
他转过身，望着安灼拉。
安灼拉也这样望着他。
“你愿意吗？”格朗泰尔问，眼睛不愿意离开他的信仰和爱情。
安灼拉没有说话，他笑着，他们血染的手握到一起。
那碧蓝色的眼睛，这样美。所有的东西——热情，理想，一切的美好和对，一切的温暖和幸福，一切值得缅怀的记忆和生命，一切的共同，都凝聚在那欣慰的笑意里。
子弹上膛，枪口瞄准。
在这最后一刻，格朗泰尔的眼睛凝望着安灼拉，他忽然抓紧了他的手，对他说：“不要忘记我。”
枪声大作。
安灼拉中了八枪，被子弹钉在酒馆儿大厅的墙壁上。
格朗泰尔倒在爱人的脚下，眼睛没有闭上，嘴里还在说：“不要——忘记——我。”
然后他死了。
安灼拉张开眼睛，满目的黑，他有一阵阵的呼吸困难，空气里好像布满刀子。他什么也看不到。森冷的雾气将他重重围困，他吃力地站起来。摸索着，疑惑地往前走。这是柯林斯酒馆儿，他从疮痍的墙壁，破碎的石板路上辨认出来，这就是麻厂街，他们战斗和牺牲的地方。可是，看不见一具遗体。我没有死么？我还活着？已经过去很久了么？战场已经打扫完了么？
他怀着这些疑虑，踉踉跄跄地往前走，他看到有一只浑身漆黑的乌鸦栖在他身边，一棵完全凋零的醋栗树的枝头，蹙着悚人的两点小眼盯着他。他伸手去碰那树枝，那枯黑的树枝却忽然化作一团燃烧的鲜红的火焰，连同乌鸦一起消失了。
“这是……”安灼拉吃了一惊，他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有一片灰烬像一块儿柔软的棉絮落在他的掌心。他把掌心摊开去看，在他苍白的手掌里，那温热的灰烬融化了，几个单词出现在那里。
“,.”在结尾，靠近安灼拉拇指指根的地方，有一个让他感到一阵热血涌动的血红色的签名——一个大写的“R”.
“格朗泰尔！you”安灼拉将手掌握紧，文字消失了，一阵锐利的疼痛在他掌心和胸膛里一并展开。这神祇般不染纤尘的领袖的心灵忽然感到强烈的凄苦和悱恻。他在黑漆的雾气中痛苦徘徊。
就在这时，一个熟悉的愉快的声音从他身后响起——“!”
安灼拉回过头去，看到伽弗洛什那孩子从雾气笼罩的街角朝自己跑来：“在这儿鬼地方碰上熟人，真不错！况且还是你啊，Boss!”伽弗洛什笑嘻嘻的，但是一只脏兮兮的小手儿仍旧揉着眼睛。
“看到你我知道了。”安灼拉仰头笑笑：“原来我也已经死了。我从没想过，死后的世界居然是这样的。”他似乎对自己的死感到满意。他拉着伽弗洛什，在雾气中走着。不断引颈探望：“不过，别的人呢？——尤其是——你看到格朗泰尔了么？”
“没见到。”伽弗洛什揉着眼睛，嘟囔着：“这些人都爽约了，太过分。你见到我姐姐了么？我等着她给我揉眼睛呢。嘿，却到处找不到她。”
“没有，我没见过艾潘尼。”安灼拉说。
这时候，远远的，在浓雾的深处，有一团恍恍的白光，像一只不断舒缩的美丽的水母。两个人朝着那白光走去，那白光越发明亮，璀璨，将这浓雾照得通明，使这苍茫晦暗的街巷里染染的有一种梦幻似的光影交合的美丽。在白光下，有一面银白的长镜子立在那里。
安灼拉和伽弗洛什走到镜子跟前，那镜子里没有现出他们的映像，却出现一座熊熊燃烧的火山。
“很显然，这不是镜子。”伽弗洛什说，皱着眉头，手指刮着鼻尖儿，每当他拿不定主意，犯嘀咕的时候就会有这样的动作。
“这里就是死境么？”安灼拉说:“我以为人死了就什么都没了。天堂地狱什么的，我从来不信这一套。”
他伸出手去推那镜子，他的手刚碰到镜面，那镜面就如同水面一样泛起一丝涟漪，接着，火山不见了，镜面上出现一朵黑玫瑰。
“这是……”安灼拉凝眉瞠目，心里对这黑玫瑰有种不好的感受。他挡住伽弗洛什，把他推到自己身后，心里预感到一丝危险。
从镜子里传来一阵强烈的悲戚，安灼拉听见男人，女人，老人和孩子哭泣，号叫的声音，惨绝人寰。他不禁悲从中来，心如刀割。伽弗洛什靠在他身上，他搂住孩子，双手死死捂着他的耳朵，使他不去听那些催人心肝的声音。他向后望着，就见到那黑玫瑰在镜中一片一片地凋零。从黑漆的花心儿里不断有一团黑色的烟雾向外扭拧，挣脱，伴随着尖利的嘶叫。
“放开我！”
“放开我！”
安灼拉看到那烟气在镜子里幻化成一颗黑色的骷髅头的形状。悚人的尖牙，深陷的眼窝，那空洞的眼窝儿里不时冒出幽幽的绿光。这时候，一条苍老的大手掐住了那骷髅头，黑漆的烟气又嘶叫起来。绿幽幽的眼睛盯着安灼拉，叫着:“我的主人等着你……哈，我的主人等着你……”
“啪”的一声，镜子碎了。烟气消失了。一个穿着白色法衣，佩带银十字架的老人走出来，那团白光从高处重新落回到他手心里。安灼拉看到，老人胸前那十字架还剧烈地动摇着。
“我把它关到里面（十字架里）了，没关系，时间久了，它就会安分下来。”老人笑着:“时间总是最好的东西。”
“您是……”安灼拉问，内心犹疑。
“不要我管我是谁，孩子。咱们有无限的时间来了解彼此——我说的无限，不是比喻，就是字面上的意思——无限。现在，跟我走吧。我这里忙得很。安灼拉，你的老朋友总是不让我这老头子安生。”
卞福汝主教带着安灼拉和伽弗洛什消失在雾气中。
麻厂街上，持续两天的战斗终于结束。国民自卫队的士兵们在这里打扫战场。他们把所有革命青年的尸体齐整地安放在地上。验明正身以后，按照他们身上事先写好的地址，一一地送到他们的家去。
一个士兵在柯林斯酒馆儿不断踯躅，脸色难看。
“你是怎么了？”军官问士兵。
“奇怪，您见到那个家伙的尸体了么？”士兵问。
“你说哪个？”
“就是拎着酒瓶子，和那个漂亮首领一起死掉的那个。”士兵说:“到处没有他的尸体。”
在格朗泰尔死时躺过的那片地板上，留着一小块儿烧灼似的痕迹，在那痕迹中，人们依稀辨认出一个黑红色的字母——“M”。事后，不论他们怎样洗刷地板，都无法把这个“M”弄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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