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辩白
这么多钱！
车间里一片哗然，
惊讶，怀疑，嫉恨，嘲讽，幸灾乐祸……
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在芳汀和那从她大衣里掉出来，散落一地的钞票上。
“这下有好戏看了！”
“准是偷的！”
“或者傍上了哪个有钱的汉子！”
“卖得！”
“得了吧，再漂亮也卖不了那么多钱！”
……
马德兰先生也愣住了。
原来不是艾潘妮。
竟然……
是啊，在自己受伤昏迷的时候，除了艾潘妮那孩子，的确，芳汀也应当单独在他身边待过一段时间。
很显然，是芳汀偷了这些钱。——马德兰怎么会想到艾潘妮因为跟自己怄气，又误解了他和芳汀的关系，于是悄无声息地把钱“送还”给了芳汀呢？连芳汀自己也一无所知。上帝作证，她一辈子没见过这么多钱。
不过，即便认定了芳汀是一个贼。他也丝毫没有轻视，责怪她。作为市长，让每一个市民温饱，幸福是他的责任。有一个可怜的女人，因为生活的逼迫，又要工作，又要缝纫到半夜，甚至还去偷东西。那准是碰上了难事。
他很自然地想到，许多年以前，刚从土伦的监狱出来，他还不是马德兰，只是冉阿让，只是24601号的时候，在主教先生的家里，他半夜盗取了银质的汤匙，主教先生不但没有责怪他，反而将另外两只银烛台也送给他，对他说：“我用这些向上帝交换了你的良知。”
现在，他呢？
轮到他做救世主了么？
不，他从来没把自己当做什么救世主。他所做的一切，不过是在赎罪，不过是要自己死后能够安心地去见那位主教先生。
“芳汀！当着市长先生的面，您必须对我们做出解释，这么多钱，是哪儿来的？”
车间的主管女工走过来，把那些钞票捡起来，清点一番，抬起头，严苛地逼视芳汀：“快说！马德兰先生的工厂绝对容不下小偷和骗子！”
“我……我不知道……”芳汀简直没回过神儿来，把衣服抢过来：“天哪，这是我的衣服么？是从我衣服里掉出来的？上帝啊，我一辈子没见过这么多钱！”
“不要狡辩！别装糊涂！我们大家清清楚楚地看着呢！就是从你衣服里掉出来的！”芳汀对面那两个刚刚被马德兰先生开除的女人这下可乐坏了。
看你还有什么说的？
骚，货！
“说吧，哪里偷的？”
“就是，还是傍上了哪个倒霉汉子！”
“哈哈！露馅了吧？一看就不是什么好货色！”
大家指指点点，七嘴八舌，芳汀顿时成为众矢之的。
“肃静！住口！”马德兰大喊一声。厂房里的女人们都悻悻地住了口。
“这些钱是我的。”马德兰说。
什么？
众人一片唏嘘。
“安静！听我说。这是……”马德兰望着芳汀的眼睛，对她温柔地笑了一下，仿佛在对她说，别怕，别怕。
“这是我感谢她，报答她的。芳汀是一位值得我们所有人尊重的姑娘。”
那是怎么回事？
她对市长先生做了什么？
“我知道大家都有疑问。你们不要着急。”马德兰说着，忍着疼痛，脱下了外衣，掀开衬衫的下摆。女工们惊恐地看到，马德兰先生的腹部包扎着一块纱布，而那纱布现在已经快要完全被鲜血浸透了。
“上帝啊！马德兰先生！您……”一看到马德兰身上的伤口，芳汀的心在发抖。
“就在昨天，哦不，前天晚上。”马德兰往后退了一步，扶住后面的窗台，勉强支撑自己站住，他已经损耗了太多气力，这时还要声音饱满地讲话，他完全是靠着毅力硬撑，对抗眩晕和疼痛。
“前天晚上，我遇到了，匪徒。他对我捅了一刀，我倒在血泊里。这时候，多亏了，多亏了芳汀，她救了我，把我送到教堂医治。”
马德兰走过来，芳汀抬起头看着他，她的脸色发红，他明明是在说谎，他为了保全她的名誉，这样不惜一切地为自己开脱。难道，他真的不怪自己么？他就那样相信自己么？这时候，她像是丢了魂魄，像个任人摆弄的布娃娃。
天堂到地狱，
地狱到天堂，
她只觉得上帝不住地把她来回折腾。
马德兰握住芳汀的手，他的手那样大，那样，粗糙而温暖。他的手把她的手完全包住，好像这样，她整个人都被抱在他手心儿里了，好像这样，她完全躲在他的保卫里了，再也不害怕了。
“芳汀，她救了我的命。不论我如何恳切地请求她收下这些钱，她都不愿意。我呢，我的心过意不去……我只好，亲自给她送来……”
马德兰继续编造善意的谎言：“刚才我想把钱偷偷放到她衣服里，这样，她不愿意收也收下了。谁知道，竟然让大家产生了这样的误解。”
“我所有想说的话就是……”马德兰转过头，含着微笑，注视着芳汀：“芳汀是一个诚实，勇敢，善良的好姑娘。我希望，我们的工厂里的姐妹们都可以像她一样。这就是我要说的。”
说完这些，马德兰在管理员的帮助下，艰难地把衣服穿好，细小的汗珠从市长先生的额角渗出，他虚弱地一笑：“很抱歉，打扰了……打扰了大家的工作。”
“芳汀，请跟我过来一趟。我还有些事情，和您谈谈。”
“哦，好！”芳汀傻乎乎的，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慌忙解下围裙，放下手里的手镯焦圈儿，小步跟上市长走了。
回到市政厅，市长先生的办公室。只剩下马德兰和芳汀两个人。
“市长先生……”芳汀低下头，两手紧张地捏着衣角，她没有勇气抬头看他：“今天谢谢您。”
“没关系，您不用觉得不好意思。”马德兰在椅子上坐下：“我刚才在工厂里说的话，并不是胡乱说的。”
“什么？”芳汀惊讶地抬起头。
“这些钱还是给您。”马德兰把那些钞票敛起来，递给芳汀：“我说过了，如果有什么难事，就跟我说，其实，您大可不必这样。”
“大可……不必这样……”这一句话使芳汀的心碎了。
原来他并不是相信我，
他大概只是同情我而已。
她抬起头，泪蒙蒙的眼睛朝马德兰先生看了一下，他也正看着自己。他走到她身边，拉起她的手，把那些钱都放进她的手里：“听说，您有一个孩子么？”
“我……”芳汀怎么也没想到，市长先生竟然这么快就知道了自己这难以启齿的秘密！她顿时感到手足无措，羞愧无地。
“这没有关系，养育自己的孩子有什么不对的呢？您是一位好母亲。但是，不要再这样折磨自己，如果我能帮助到您，哪怕力量微薄，对我来说也是让人欣慰的。芳汀，我相信你。”
马德兰看着眼前这个委屈而痛苦的女孩儿，她的羞涩，心痛，恐惧，他全都了解，因为他自己也是走过弯路，犯过错误的人。
“谢谢您。可是这些钱，我怎么也不能收下。”芳汀固执地拒绝：“您给了我一份工作，这对我来说已经足够了。我可以凭着自己的劳动养活自己，还有，我的孩子。”
如果他不是马德兰
如果他是别人，
任何一个人人都好，
她都会喜出望外，感激涕零，
可是他是那个人，
她心中最神圣，高不可攀，具有特殊意义的那个人，
她不要他的宽容，他的理解，他的原谅，他的关切。
她想要的是他眼中，
她的美。
这也许就是她这个卑微，不幸的女人最后的一点虚荣。
可是，现在她成了什么？
一个有过不堪历史，带着孩子，还偷东西的女人。
他的宽厚更使她无地自容。
她憎恶他的宽厚。
他不如刻薄，不如愤怒。
这样也好死了她对他那“无耻”的心思。
她深深地朝马德兰先生鞠了一躬，头也不回地跑出去了。她不知道，命运冰冷的枷锁正在这座朴素的市政大楼外面等待着她的自投罗网。马德兰先生在工厂里为芳汀所做的辩白，丝毫没有解除其他女工对芳汀的偏见。恰恰相反，市长先生对芳汀展现出的毫无遮盖的偏爱和怜悯无端地引起更多嫉妒，她们更加视芳汀为眼中钉，在背后恶毒地罗织着她的罪名。
很快，
小小的蒙特伊城里传开了，
“那个有孩子的贱，货现在傍上市长大人了。”
“市长先生看上去是个正人君子，没想到也是好色之徒。”
“就是，就是，全被那个骚，货迷住了。”
“男人都不怎么样，您是没看见他偏袒芳汀的样子，啧啧，绝对有一腿！”
……
芳汀在这些指指点点和不加掩饰的恶语中，机械地从市政厅的大楼走出来。她的双手冰冷，浑身哆嗦。自己竟然到了这样的地步么？哈哈，她果然是一个扫把星，现在唯一愿意帮助她的人也收到了牵连和中伤。
她决定离开这座小城，如果她继续留在这里，马德兰先生会因为她受到更多污蔑。
对，
就这样决定了。
到别的地方，只要努力，我一样可以用劳动养活自己和孩子。
她这样想着，
忽然，
一个熟悉的身影闪过来，蛮横地抓住她的手臂。
是他！
“你跟我来！”一副冰冷的手铐将她牢牢锁住，她惊愕不已，目瞪口呆：“警长……警长先生……”
“小偷就是小偷，谁为你辩解也没用，跟我走！”
沙威粗暴地拉住芳汀的手，将她押到警署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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