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论警长先生抢女人的方式

　　“您抓我干什么？我没有！我没有偷东西！”沙威粗暴地扯着芳汀，将她的两条胳膊扳住，并拢到背后，用手铐铐住。然后，面色铁青，一言不发地拉着她，把她塞进自己的马车里。周围一路的人指指点点，唏嘘不已。

　　“您不能抓我！我还要工作！”芳汀被沙威按在马车的座位上，不住挣扎。

　　“还要什么工作？你这种女人！”沙威也跟着她钻进马车，在她对面坐下。

　　“我这种女人？我？我算哪一种女人？”不知怎么，在马德兰先生那里一直压抑自己所有的委屈和愤怒，一丝也不肯发作，一句也不肯辩白的柔弱女子这时忽然被激怒了一般：“你凭什么污蔑我？我怎么了？我怎么了？你凭什么轻视我？”

　　她的大眼睛红红的，圆圆地瞪着，恨恨地盯着沙威，她的身体都在微微的哆嗦，胸口随着急促的呼吸上下起伏。马车里的空间十分逼仄，沙威和芳汀面对面，靠得极近，他能够清晰地看到她惨白脸庞上湿润的泪痕，她身上清淡的玫瑰花的自然香气，她独特的悲伤而温婉的女性气息。

　　这一刻，沙威那坚硬，冷漠，禁欲的心忽然明确地受到了诱惑。然而，那种自然而然的心动是如此强烈，无法克制。

　　沙威狠狠攥紧了自己的拳头，一股恨意侵袭了他。

　　恨自己。

　　“闭嘴，你这个贱，货！”沙威狠狠地打了她一巴掌：“人赃并获，还有什么好说的！”

　　但是话音刚落，他的心更加痛苦起来。恨意发泄给对方，他只有陷得更深，更难以把持。

　　挨了打，芳汀没有说话，她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一双眼睛仿佛被掏空了。她忽然笑了一下。

　　“你笑什么？”沙威被她的笑搞得很心虚，很不自在。

　　“我笑，我笑，警长先生，您说对了。是的。”芳汀又笑起来，眼里含着冰冷的讥讽，自我惩罚的残忍，誓死不肯谅解的决绝，她努力作出一种有些生硬的勾，引男人的媚态，一只手往沙威脸上轻挑地抚摸了一下，撅着嘴巴说：“是的，你们都说对了。我就是一个婊，子，一个贱，货。”

　　“你——”沙威的心受到了震动。他抓住芳汀引诱自己的那只手，狠狠地捏住她，那瘦弱的手臂，洁白柔嫩的肌肤，然而她的手上，每一个指肚都粗糙坚硬，满是茧子和细小的针孔。这是艰辛劳动的痕迹。

　　这样的一个女人。

　　她自嘲，她自诬，她自我凌虐。

　　不，

　　沙威的心刀割般疼痛，

　　这不是他想要的。

　　他的胸中翻江倒海，五味杂陈。他有许多话想说，却终于什么也没有出口。

　　接下来是沉默。两个人都不说话。

　　芳汀以为自己刚才那奋激的轻挑举动会引发眼前这个刻薄警长更凶狠的辱骂，甚至会再赏她一巴掌。可是，他有些悲伤的沉默使她反而感到羞耻。同时，她从愤怒中冷静下来，恢复了对警长先生的敬意。这一刻，两个彼此逼近的人都一不小心在对方面前流露了本心，她似乎感受到了，他那努力伪装成恶意的善意。

　　一个聪明的女人总是会很容易感受到一个男子对她的爱怜，不论他把自己的爱歪曲成什么样子。

　　芳汀感到一阵悲戚，她说：“对不起，警长先生，我知道，您是一个好人。”

　　“哦！得了吧！我只是个坏蛋！大概……哼哼，在你心里，那个神圣的市长先生才是你的好人，你的英雄吧！”沙威讥讽地冷笑着，他难道一点儿也没有发现自己这句话里暴露出的那种小孩子怄气一般的怨恨和妒忌么！

　　“不是的……你们……都是好人，我知道的。”芳汀冲着沙威警长微笑了一下，那种宽容，温暖的笑容好像母亲。

　　母亲，

　　哼，

　　母亲对我来说是个肮脏的词语。

　　沙威在心中恨恨地说。

　　“您要把我押到警署。将我关起来么？警长先生，您好好查一查，我真的没有偷东西！”芳汀为自己辩护起来，她相信这位警长是一个正直的好人，一定会还她清白。

　　“是的，当然了，有那位市长为你作证呢！你当然可以说你没有偷东西！”沙威一提到“马德兰”先生，脸上就显出那种恶毒的讽刺表情，这让芳汀感到很不舒服。

　　“好了，您可以诬陷我的清白！但是绝对不能侮辱马德兰先生！”芳汀义正言辞，不论什么时候。她都坚持维护那个她心目中神圣的马德兰先生。

　　“呵呵，看来你和他还真是，像那些女人说的那样……你们……”沙威笑着，含着不屑和鄙弃，不屑和鄙弃背后，却是冷冰冰的酸和痛恨：“果然，果然。”

　　“果然什么？您也要这样污蔑我么？我还以为你们是个好人！”

　　“我什么时候是好人了？哼哼，你可误会了！”沙威瞪视着芳汀，那种冷落的眼神，好像她是一个最卑贱的怪物。

　　“您不要这样看着我！我没有什么错！”芳汀感到自己受了莫大的委屈和侮辱。但是她强忍着，不许泪水流下：“为什么您也这样折磨我，所有人都这样折磨我？上帝啊，我做错了什么？”

　　“你什么也没有做错，不过，像你这样的贱，人生到这个世界就错了，懂么？”沙威忽然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他爆发起来，凶狠地扑到芳汀身上，抓住她的衣领，他们的脸挨得很近，她美丽而忧伤的眼睛，她气若幽兰的呼吸，她令人心疼的苍白的脸颊，她那沉痛而无辜，纯真而含着希望的表情，这一切，都在他的掌心，这样近，他可以抚摸她，可以抱住她，可以亲吻她，可以安慰她。

　　这都是他的内心深处，甜美而令他自己发指的冲动，

　　可是，这些冲动是如此强烈，难以克制。

　　可是，

　　他还是克制了。

　　他“轰”地在座位上坐下，呆滞地像一尊雕塑，只有嘴巴还在动：“我们这样的贱，人，生下就是错了。”

　　“您说什么？警长先生？”那一句话，还有沙威那种茫然失落的表情，实在把芳汀吓了一大跳。

　　他干嘛要这样说？

　　他不是高高在上的警长么？

　　他不是代表着一切的公平，正义，高尚么？

　　他不是向来对自己引以为豪么？

　　为什么他把自己也说成“贱，人”

　　沙威警长那鲜有的自卑和沉痛的神情一下子刺伤了芳汀的心。

　　她忽然觉得，

　　原来，

　　他也是有些可怜的。

　　如果一个女人开始觉得一个男人可怜，

　　那是很危险的。

　　因为，常常，女人对男人的怜悯会比她们对男人的崇拜更具杀伤。这个冰冷，刻薄，苛刻到天衣无缝的警长，在芳汀心中忽然多了一分欲说还休的柔软。

　　为了避免沙威的尴尬，她十分善解人意地装作没有把他那一句失言之语听进耳里。

　　马车在小道儿上顺利行驶，警署就在眼前了。

　　“先生，您知道么？我忽然有一个提议。”芳汀把那双被铐住的手举到胸前，笑呵呵地说：“我愿意被您关到这警察局的牢房里，不过，”她有些顽皮，无赖地盯着沙威的眼睛，笑眯眯地说：“您会借我一点儿钱吧？”

　　沙威没有搭理她，

　　这个贪得无厌的蠢女人，

　　竟敢跟堂堂的沙威警长借钱！

　　这是活的不耐烦了么？

　　沙威仍是一言不发，蛮横地把她从马车上拉下来（芳汀撅着嘴巴想，你可真是一点儿也不绅士，怪不得这把年纪了还讨不到一个老婆。）

　　沙威将芳汀关进一间有阳光相对充沛些的牢房。最近海滨蒙特伊城里恐怖的罪案频发，警长先生真是忙死了，不过他还是在日理万机的忙碌中挤出时间来特别地处理了“女工芳汀偷窃案”，他不顾市长先生对芳汀极具偏爱的辩白，蛮横无理地认定芳汀就是小偷儿，跟马德兰没有什么别的特殊关系。

　　在这之后，有人看到警长做了一件很奇怪的事情，他借口到小偷芳汀家里搜查赃物，找到了那些芳汀给檬非郿的小酒馆写的信件。他把那些信件没收。这些当然都是身为公务人员的本分，没有什么让人怀疑的。

　　不过，他当天中午就忙里偷闲地指派了一个最得力的心腹去邮局往檬非郿汇了一笔款子。还附着一封信。具那位沙威的心腹警探讲，他偷看了信的内容，是沙威警长的亲笔，言辞十分强硬。大概意思是，你们这些恶棍，最好好好地照顾那个孩子，我不会像那个蠢女人一样好骗，给你寄一点钱，我会很快差人查看小女孩儿的状况，如果她有丝毫不周，定让你付出代价。

　　办完了这件事，沙威又急匆匆地骑马赶去蒙特伊城内最乱的下城一带，继续搜查杀害小热尔亚的嫌犯。现在，经过不到两天的辛苦查证，他已经从下属那里得到了关于嫌犯藏匿地点的信息。希望可以尽快将他抓捕归案。

　　芳汀一个人坐在警署的牢房里，望着正午的小窗外弥漫的日光。她把头歪歪靠在墙壁上，表情很天真地在想念她远在檬非郿的孩子。她并不知道，她这样把头歪歪靠在墙壁上的动作，她这种孩子般的表情，总会引起那两个奇怪老男人的不肯承认的怦然心动。

　　她也不知道，马德兰出于对她默默的爱而将她推得很远，因为他毕竟是一个随时会被抓捕归案的在逃苦役犯。

　　而另外一个，沙威，那奇怪的警长。他出于对她的爱，和一点点吃醋。面对那个让他心情复杂的情敌马德兰，他蛮横地把心爱的姑娘抢过来的方式就把她用手铐锁起来，关到他的地盘儿上。在他处理完那个让全城人陷入危险的“铁钎”杀手之前，她必须好好地呆在他的保护里。

　　但是，仿佛听见被捆绑得结结实实的艾潘妮在咆哮——你们这群混蛋！还玩儿什么三角恋！还不快来救救老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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