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多想就这样一直默默看着你
芳汀早早起来，洗漱完毕，草草吃了口面包，就急急忙忙从阁楼上下去，赶着往烧料厂去上班。初春的早晨，清寒透骨，刚到楼下，想了想，她又跑上去，打开柜子，抓起手边上最近的一件大衣，一边锁门一边穿上衣服，她迎着微凉的晨光走向工厂，根本没有察觉到那件大衣的任何异样。（她不知道，这是一个改变了她一生命运的大衣。但是，不必为她担心。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呢？谁也不知道上帝的安排……）
芳汀工作的烧料厂正是市长马德兰先生一手建立起来的产业，主要生产服装饰品。他将男工和女工分开，在相邻的两个车间工作。多亏了马德兰先生，海滨蒙特伊这座贫穷小城仿佛忽然被注入了一股新鲜的力量，许多家庭也因为获得了工作的机会重新步入生活的正轨。
在女工车间，一百多名女工在这里迅速而精确地进行墨玉打磨和用漆胶制作手镯底圈儿。工作枯燥，双手酸痛，两眼干涩。不过，女人多了，就会是非不断。在女人堆儿里，相貌最出众的女人大体都有两种命运：成为其他女人的魁首，或者，成为其他女人的公敌。
很显然，个性柔弱，倔强，心地单纯的芳汀成为了后者。而且，更糟糕的是，她确实有一个致命的污点，未婚先孕，在当时，尤其是蒙特伊这种小地方是很难被容忍的。
关于她的秘密，工厂里那几小撮丑陋而刻薄的妇女们早已经开始议论了。这些，芳汀了然于心。她装作听不见，她不能丢掉这份工作，当然，她实在低估了流言对她名誉和尊严的杀伤。
这天，一切一如往常，看上去仍是普通而辛劳的一天。生活的希望像是一剂迷药，让你茫然而欲罢不能。但是对于芳汀来说，温暖的初萌的爱情使她的心愉悦而疼痛（当然，疼痛也是幸福的。），阳光透过明净的大玻璃窗子照进来，暖融融地，扑在身上。芳汀低头工作，美丽的双手娴熟地操作着手里的黑色焦圈儿，她可以用余光瞥见对面那几个女人的脑袋正凑在一处嘀咕，不时对着芳汀轻蔑而憎恨地盯上一眼，甚至发出一阵阵尖利的嘲笑。
说去吧，
我听不见。
我听不见。
芳汀重重得闭了一下眼睛，以为这样就可以让自己的心不受那些恶毒流言的侵犯。但是，一大滴温热的泪还是从眼角不争气地涌出。
不行，
不要叫他们看见！
她低下头，飞快地用袖子往脸上抹了一下。粗糙浆硬的蓝色工作服狠狠地蹭在脸上。
是的，
芳汀，
你就是一个贱人，
还怪人家说你么？
十几岁就跟那种混蛋厮混在一起，还生了孩子！
你在想什么？
想他么？
你疯了！
你还要不要脸！
就算对那个人动一点点的心，你也不配！
她咬紧嘴唇，两手哆嗦。整个人被挣扎的情绪淹没，她丝毫没有发现整个车间忽然安静下来，只有金属相碰的声音，一个男人已经在她身后站了半天，在她很近的地方，默默地，含着温柔，宽容的微笑望着她。
这是马德兰。
他在昨天晚上，就趁着神甫老头儿格莱尔和老嬷嬷睡熟的时候，偷偷从礼拜堂“逃跑”了。他惦记的事情太多，已经昏迷了两天。耽误了太久，他半夜就回到了市政厅处理两天里落下的公文，同时还在怀疑，沙威为什么还没有揭发自己这个“逃亡苦役犯”呢？
他一直工作到天亮，吃了早饭，伤口处隐隐作痛。他竭力装作健康无虞的样子，很好地对秘书和其他政，府人员隐瞒了自己受伤的事。他见到他们的第一件事就是布置他们帮忙去在全城寻找（他强调是寻找不是搜捕）两个孩子，一个是流浪男孩儿，另一个是装扮成男孩儿的小姑娘艾潘妮。
他的秘书刚要开口向市长报告城里发生的恐怖命案，就被身边的另一位年纪偏大的人使了眼色阻止了。市长先生面色苍白，看上去疲惫痛苦，这件恶劣，棘手的惨案还是先压下，等他身体状况好一些再报告吧。
没关系，
我受过那么多伤，大大小小，深深浅浅。这一次也不能把我怎么样。
没有人的时候，马德兰把办公室的门关上。脱下衣服，简单查看了一下自己的伤口。
不容乐观。
白纱布上的红色又扩大了一圈。
在这个时候，他想到了芳汀。一阵温暖的牵挂让他感到一种异样的愉悦和甜蜜。虽然，甜蜜，与他一向的孤独和悲苦是如此不相搭配。
他来到工厂。别人看来是视察，对他来说是看望。
他拄着他的手杖，每一步都很吃痛。其实公务已经处理完毕，他实在应该先去换一下纱布，吃一些止痛药，躺下休息。但是，对于一个一向严格甚至苛刻地克己的人来说也许是过分任性，他想要见到她，迫不及待，立刻。
他走进女工车间，示意管理人员不要作声。
他一言不发，步履平静，大家都没有察觉到市长先生的到来。所有人真实的工作状态一览无余，尤其是那几名聚在一起窃窃私语，说芳汀坏话的几个女人。她们的刻薄，污蔑的语言不堪入耳，很不幸被市长先生一字不落地听进去了。
“贱女人，瞧她那副弱不禁风的样子，不知道装给谁看的！”
“就是啊，看上去那么清纯，昨晚说不定在哪个汉子的被窝儿里过夜的呢……”
“哈哈，这种骚，货！”
……
马德兰从她们身后走过，不禁眉头紧皱。在他心中，芳汀是一个圣洁，温柔，完美的女孩儿。可是为什么昨晚那个叫“艾潘妮”的小姑娘，还有这几个妇人都这样污蔑她？
她真的如艾潘妮所说，另外有一个私生的孩子么？
是了，
这就说得通了，
这可怜的女人每天下了工还要努力做缝纫，一天却只能赚到十二个苏。
隔着那几个叽叽喳喳的女人，两张阔大的工作案板，芳汀就低着头，站在对面。马德兰远远看着她，芳汀有私生子的事实不但没有使他心里对她产生一丝轻蔑，反而使他对她更生出无限的敬意，亲切的怜悯。
他忽然想要保护她。
谁也不能欺负她！
马德兰先生一言不发，一只手轻轻放在前面那说得最欢的女人肩上，重重地捏了一下。女人回过头，刚要发飙，看到竟然是市长大人，吓得立刻住了口，一张脸憋的通红。
整个车间都安静下来。
马德兰挥挥手，女工车间的管理人员走过来记录了那几名说芳汀闲话的女人的名字。市长先生决定开除她们，这种搬弄是非，污人清白的败类只会阻碍生产，损害名誉，把工厂搞得乌烟瘴气。
接着，他缓缓地走到芳汀身后，这沉静寡言的姑娘竟然仍然没有发现市长的到来。她专注地操作着手里的东西，偶尔用粗糙的袖子重重地含恨似的抹一把脸上的泪痕。
“芳汀，”马德兰轻轻叫着她的名字，走到她身边，一边艰难地弯下腰去把一件大衣从地上捡起来，一边微笑着说：“您的衣服掉了。”
这是……
马德兰先生！
芳汀好像忽然从甜蜜而苦涩的梦境中惊醒，那男人成熟，低沉，温柔的呼唤把她一下子拉上天堂一般。她回过头，看到马德兰浴在一片金黄色的日光里。他的手里拿着她掉在地上的大衣。
“哦，是您！先生……”芳汀措手不及，羞怯而惊慌，他怎么来了？哦，我在做梦么？先生，您全都好了么？这么快？她有一肚子的思念和关切的疑问，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是慌慌张张把大衣从马德兰先生手里接过来，从头到尾，她都没敢抬头看他一眼。
但是，
一大叠钞票从她的大衣里掉出来。
包括芳汀自己，所有的人都目瞪口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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