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四 中宫皇后

　　大长秋微微晗首，迟疑了一下，问道：“可这是陛下的意思，若是婢贸然透露给公主知道……”

　　皇后文雅的伸手掂起茶壶盖子，俯下身轻嗅茶香：“宫里人多口杂，哪个宫婢嚼舌头被公主不慎听到了也是正常，何况届时不定能有什么大事发生，陛下顾不上追查你的责任。”

　　大长秋躬了躬身子：“诺。”

　　皇后居住的长秋宫很少有人声鼎沸热热闹闹的时候，因为元诏皇后喜静，与气势凌人的豫敬贵妃不同，这个后宫在元诏皇后掌控之下变得静谧，她多数时候安静的待在宫殿里阅读诗书，或在阶下煮茶，她的宫殿时时浮动着微苦的茶香，典雅的就像一卷诗画。

　　大长秋告退之后，长秋宫又寂静下来，她想起她久未谋面的姐姐，吃了一惊，因为她已经很久没有想起她，就算她始终是她心里的一根刺，就算她日日夜夜都在试图将她和她子女们的影子从宫殿里清楚的干干静静，她也已经很久，很久很久没有这样清晰的想起她的面容。

　　凤氏的女人从出生的那一刻起便为成为商氏男人的正妻而努力，在她和她的姐姐尚在闺中时，学习的便是怎样做一个完美的妻子——在保证妻子地位不变的情况下，怎样尽量做到最完美，她们的母亲告诉她们，妻子的责任是辅佐丈夫，娶妻娶德，娶妾娶色，只有在丈夫还存在的时候，妻子的身份才有意义。

　　可是，她心里偷偷的想着，如果没有了妻子的地位，那么丈夫存不存在，又有什么差别呢？

　　她的姽纾姐姐相信了母亲的话，从此刻苦的学习治国之术，她于此一途天赋秉异，简直触类旁通，于是她果然成了一个完美的妻子，能够辅佐丈夫的妻子，在她还只是皇帝的贵妃时，便已经做到了皇后都不一定能做到的事情。

　　所以她被放逐，在她离开皇宫的时候，她那个一心辅佐的丈夫连一面都不愿意再施舍给她。

　　皇后的面上浮起笑容，没有任何意义的笑容，多年来她一直悄悄学习的是怎样变成妻子，以及，怎样保住妻子的地位，如今她稳坐中宫，从不试图在她夫君的朝堂上指手画脚，皇帝可以允许凤氏的女人来分享他作为至尊的荣耀，却从来不能容忍这个女人来分享他作为至尊的权利，她安心依附于他的权利，并且尽可能的从他的权利里一点一点的收集自己可以使用的权利。

　　怎样做一个丈夫需要的妻子，比怎样做一个完美的妻子更加重要，因为很多时候，人们并不迫切的渴求完美，却不能失去需要。

　　长秋宫等待的主人，从来不是作为帝王的男人心爱的女人，而是作为男人的帝王需要的女人。

　　她比她的姐姐更早更及时的明白了这个道理，所以，她得到了长秋宫。

　　皇后所期盼的消息在四天后传进了长秋宫，彼时帝都上下已经全部得知了沂王战败被围的事情，安居甘泉宫内修养的代国公主晚间散步时无意听到宫女们背地里议论，顿时方寸大乱，在皇帝还在与大臣议事时闯进了御书房。

　　皇帝很少看到女儿这样惊慌失措的表情，皱起的眉慢慢松开，温声安慰道：“驸马善兵，必不会出什么大事。”

　　宛妤怀孕四个月，在宽幅袍袖的掩映下小腹微微有隆起的迹象，白碧君亦步亦趋的跟在她身后，唯恐她情绪激动之下伤到自己。

　　宛妤勉力抑制住自己的情绪，一板一眼的跪拜行礼：“儿臣愿领兵上阵，以解沂王之困。”

　　皇帝变色道：“你胡闹什么，带兵打仗并非言语儿戏，沂王掌兵不久，胜败乃常事，驸马自然会尽力解围，你去凑什么热闹。”

　　宛妤泫然道：“请父皇允准。”

　　皇帝挥了挥手，平声吩咐：“把公主带回昭台殿，没有朕的命令，不得踏出甘泉宫一步。”

　　杨府收到公主诏见的旨意时已经是五六日后的清晨，天方蒙蒙亮，上将军杨一清还没有起身，宫里来的宣旨内侍就火急火燎的冲进来，要请杨一清的夫人方氏即刻入宫。

　　方夫人莫名其妙的被吵醒，急急忙忙的梳洗更衣，杨一清眯着眼仰在床上，在夫人即将出门的时候说了句：“指不定与沂王有关。”

　　沂王兵败围困祁原的消息不出所料的在京城传开，上上下下一片议论纷纷，宛妤在这个时候诏方夫人入宫，的确让人思绪连篇。

　　方夫人进甘泉宫的时候宫门还未开锁，内侍恭恭敬敬的请方夫人走了偏门，取小道直达昭台殿后的游廊，宛妤早已经起身，正被宫女们搀扶着散步。

　　宛妤在这五六日里瘦了一大圈，眼下也泛出微青的颜色，方夫人看到了，心疼的要死：“公主怎么瘦成这样，可是宫里的菜式不合口味？”

　　宛妤当着一群宫女的面，勉强撑起唇角来微笑：“劳祖母挂心了，菜式很好，是我反应略大了些，自己吃不下。”她说着挽起方夫人的手臂，自然而然的在游廊上缓步前行，宫女们知眼色的后退了一步，在距离她们十步远的地方远远地缀上，随着她们的步调亦步亦趋的跟着。

　　方夫人还在絮絮叨叨的讲各种孕期修养方法，宛妤心急如焚，却又不好在宫女面前表露出来，她强撑着脸上温柔客气的笑意，终于等到转过一个拐角，迫不及待的打算了方夫人的话：“祖母能否带我出宫？”

　　方夫人惊讶道：“出宫？为什么？”

　　宛妤欲泣道：“谨行和阿凌出事的消息，您知道了吧。”

　　方夫人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我知道，我也知道你现在心急如焚，我也一样，可是就算出了宫又能改变什么呢，就算你赴了前线又能改变什么呢？你一个女子，从没见识过战场，手无缚鸡之力又怀有身孕，尚且需要别人来照顾你。”

　　宛妤握住方夫人的手：“请祖母无论如何带我出宫，前方战事瞬息多变，每个战报从发出到送到尚需要四五日的时间，我甚至不知道，阿凌他……是不是已经……”

　　方夫人皱起眉头，仔仔细细的打量这个孙媳妇，天子最宠爱的掌上明珠，她双颊消瘦，一双眼睛里盈满了急切担忧之意，代国公主下嫁给杨慎，正为沂王争取军中的支持，沂王是豫敬贵妃唯一的儿子，如果沂王在战场上出了什么事情，等于斩断了豫敬贵妃以后所有的活路：“你一定要出宫？”

　　“一定要出宫。”

　　“就算是你亲上战场，也改变不了什么？”

　　宛妤一滴眼泪沿着面庞滑落而下，恳求道：“请祖母带我出宫。”

　　方夫人神色微微有些发冷，她沉吟了一下，扶住宛妤的手臂，微微使上了力道，那力道使得巧妙，宛妤当下便一个踉跄，只听裙角布料“撕拉”一声，似乎是行走间踩着了裙角。

　　方夫人急忙扶了扶她：“公主怎么如此不小心，走路也会被自己绊到。”

　　宛妤明白了她的用意，勉力一笑：“让祖母见笑了，还请祖母容儿前去更衣。”

　　方夫人微微颔首，随之入了寝殿：“我素日闲在府中时为公主裁了件中衣，用料虽不如贡品绸缎，可女人孕期肌肤敏感，正适合穿此类布料。”

　　宛妤道：“有劳祖母了。”

　　短短时间内能将一个人在众目睽睽之下带离一个地方，能做的无非只能是瞒天过海，暗度陈仓，方夫人让自己从府中带来的一位身量与宛妤差不多的侍女与宛妤互换了衣服，白碧君为两人的容貌稍作掩饰，虽然漏洞百出，可在室内晦暗的地方打眼看来，还是没什么显而易见的漏洞。

　　方夫人乘坐入宫时的马车出宫回府，宛妤随她一起坐在车内，面容已经不复在宫内的焦灼，一派沉静，不知在想什么。

　　方夫人看了看她，缓声道：“近来，腹中胎儿可有异相？”

　　宛妤抬头，柔柔一笑：“并无。”

　　方夫人轻笑了一声：“想来即便是有，你也不甚在意罢。”

　　宛妤觉察到她的不悦，急忙道：“祖母这是什么话，我的孩子，我自然比谁都上心。”

　　方夫人道：“若真是比谁都上心，便不会做出今日的举动。你嫁给谨行七年无子，他母亲早就心急如焚，要为谨行物色一门妾室，若你这一胎保不住流掉了，他即便是对你写了休书，陛下也不能指摘他什么。”

　　宛妤想到这一层，脊背上霎时浮上一层冷汗，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如果杨慎因为无出这一点休掉她，她的确无话可说，而杨家本不用指望联姻皇室而保证权位，联系杨慎出征前在代国王宫前的那番话，若他的家族要他休掉妻室，他完全没有拒绝的理由。

　　马车在这一片静谧中停在了杨府偏门前，方夫人冷哼一声，推开车门自顾自下了车：“你还愣着做什么，跟我去见见你的祖父吧。”

　　杨一清早已起身，在院中习剑，上了年级的武将风姿不减当年，晨光之下剑影如虹，一派气吞山河之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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