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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沈洵


  她笑道:“说来也巧,某日本宫微服出宫于酒仙楼体察民情,恰好你与厉营副统领何敬也在酒仙楼,与本宫相隔两桌之距。当日你二人点了玉萝金樽,醋椒海参,茉莉炒桃仁,以及酒仙楼的名菜——雪球斑鸠,而你当日见到那份雪球斑鸠端上来时的神情十分不自然,甚至带着戾气,旁人愚钝察觉不到,但本宫却看了出来,那份鸟笼斑鸠,你一筷子也未动。”

  那笑意冰冷,未至她眼底:“本宫又恰巧知道斑鸠是察哈尔族的圣鸟,每个察哈尔族人甚至都不忍它们一根羽毛落地,家家户户都贡着这圣鸟,引为信仰。察哈尔多吉,何辩?”

  字字如惊堂木般拍响在死寂的华殿中,掷地有声。

  跪在地面的察哈尔多吉突然大笑:“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心思缜密,不愧为天命帝女,看来我主的顾虑并非多余,敬武殿下,察哈尔多吉服输!”

  此句一出,满堂震惊。

  这等于变相承认了西狄与太子之间的谋逆,朝臣们面面相觑,连余光都不敢瞟向金座上的一国之主,一时间纷纷伏跪在地,大气也不敢出,只余沈渊一人长身直立在明英殿中,背脊笔直,如高山之竹不可折,烈烈艳阳从她身后照来,她纤瘦的身形在光晕中染开,竟让人生出仰望的情绪,国主看着自己最引以为傲的女儿许久,开口时声音喑哑:“太子叛国,当诛。”

  何辩?无法辩,罪名确凿,太子通敌叛国,按南戎的律法,是当诛的罪名,沈渊没有一分一毫的错,甚至应该引为救国之功。

  但国主只是轻描淡写地赞了她机敏,然后再不提此案功过。

  当夜,沈洵第一次得见醉酒的她,轻衣缓带躺在公主府的屋顶上,她眼中倒影着浩瀚的星空,红陶酒坛被她挨个从屋顶丢下,空地上满是碎瓷片与剩酒。他匆匆敢来时候一向沉着的玄姬已险些急得落泪,红着眼对他说:“王爷您可来了,快去看看公主吧,属下上不去,殿下也不要属下上去,酒喝空了她砸坛子,砸光了就去酒窖搬,半个酒窖都快被搬空了,可怎么办才好啊?”

  沈洵默然,绕过玄姬往她在的屋顶走去,庭中酒坛碎片般般,像是破碎不堪的信任。信任?沈洵清俊的脸上浮现少有的嘲讽,帝王的信任何其奢侈,哪怕是给予自己的骨血至亲。

  公主府的建筑都源自她的手笔,要较一般的建筑高出许多,玄姬等人替他搬来结实的木梯,在他上去前,十分担忧地对他道:“王爷你小心,殿下今日心情确实不怎么好。”

  他点点头,沿着梯子登上了房顶,一个酒坛直端端砸来,沈洵侧身避开,梯子晃了晃,在下面扶着梯子的几个侍从惊得倒抽一口气,赶忙将梯子扶稳。女子的声音不近人情的冷硬,夹着寒夜的风袭来:“本宫的话,你们都没听见?”

  说着撑起身来,她身边尚东倒西歪躺着几个酒坛,大抵是有些醉了,她平日里凌厉威仪的眉眼都被酒浇成一朵温软的花,盛开在暗无边际的夜里,馥郁芬芳,妖冶异常。眉慢慢扬起,是黛青色的山光水色,眼波流转间星华尽落,他听她“咦”了一声,不是铮铮朗朗的音调,带着朦胧的鼻音,像是一把钩子,又象一张网,沈洵置身其中而不见万物,他看着她笑,一贯的清风疏朗:“愿为分忧。”

  那个时候他是真的想替她分忧,替她扛这天下的担子,想她不要那么累。她该像别的几位公主一样活得天真纯粹,绣花听曲赏景便是一天,而不是终日伏案攥写治国之策,手染血亲之血,身处众矢之的,只为这河山万里。

  天命帝女的预言,不该这样将她死死束缚在暗无天日的皇权政治斗争当中,她该有属于自己的自由,属于她自己的世界。

  可他只看见她,全然忽略了另一人。

  那人绝代风华与她并肩而立,担着闲散爵位却不着痕迹地插手朝政,翻手云覆手雨,风云突变在他看来不过杯酒略倾。他好像一直在助她,可这种无缘无故的相助让沈洵暗自皱眉,他觉得他好像又有什么瞒着她,沈洵曾对沈渊提起过,但只换来她懒洋洋的笑:“他啊——”

  她难得因人露出这般放松的笑容。

  这样的神情出现在她脸上,她是相信着那人的吧。

  也好。

  沈洵话音才落惹来夜风拂袖,沈渊神情一愣,还未作答,只听一声轻笑,懒散风流的声音响起,是惯有的谢小侯爷风格:“公主才说皇室无血亲之情,这血亲之情不就寻来了?”

  沈洵的笑瞬间僵住,他目光有些晃,屋顶的风光铺展开来,原来不止她一人,原来她并不孤独。

  斜躺在屋顶轻衣缓带把酒风流的谢小侯爷笑眯眯拿起酒壶对沈洵摇了摇,道:“恭王来迟了,酒已尽,不能分一杯与王爷共赏清风明月,实属遗憾。”

  沈洵释然一笑。

  他怕她一人空对这世间的寂寥,越万家灯火匆匆赶来,却迟了。

  也许从一开始就迟了,他总是晚那么一步,错失与她并肩而立的机会,只能站在她身后,遥看她起风阑,倾河山,燎星辰,名垂千古,万世敬仰,成为他遥不可及的念想。

  他在清风明月中负手而立,不卑不亢地俯视着谢长渝,谢长渝也只是笑,饮尽壶中最后一口酒,意犹未尽的眯起眼回味。沈洵的视线偏向沈渊,看见她弯着眉眼看他,神情美好的像一幅工笔画卷,精心描绘的轮廓生动异常,沈洵心中一软,要向她走去。沈渊手里拎着个空酒壶把玩,见沈洵看过来,手臂一招,酒壶骨碌碌顺着屋瓦滚过来,恰恰抵在他足前。难见醉时恣意放肆的她,沈洵呼吸一沉,弯腰拾起那个酒壶,轻声道:“长姐?”

  沈渊眉目生花,乌发在身后披下随风飞扬,她的笑带着凉意,字字句句如玉碎般清脆:“沈洵,砸了它!”

  沈洵拿着酒壶,站在夜风中,风将他的袍角卷起又落下,他却迟迟没有动作。沈渊修丽的眉渐渐扬起,却听沈洵道:“渭城的红金陶土价值连/城,用以藏酒一年可抵十年之香,就这么砸了实属可惜。长姐不妨将这红金陶壶赠与我,来年新酒酿成,我请长姐共饮,可好?”

  沈渊泛着醉意的眼中换过数种情绪,最后,展眉一笑:“也好。”

  她慢慢躺回去,沈洵看不见她的面容与神情,只能看见她轮廓清晰的下颌与线条流畅的颈肩,她语气辨不出是喜是怒,对他道:“夜深了,你回去吧。”

  辨不出是喜是怒,那就是怒了。

  沈洵将酒壶握得更紧,缓缓道:“长姐珍重自身。”才慢慢转身,沿着扶梯下了房顶。

  留她与她的宿命在身后,从此他与她至亲,却不至近。

  或许与她至近的那个人,从来都不是他。

  后来他用那酒壶酿了她最爱的一斛春,亲手埋在恭王府中的樱树下,年复一年,再没有能掘出与她共饮。

  一年抵十年,这酒,大概快酿了有一生那样长了吧。

  沈洵神色捉摸不定地握着面前的茶杯,神思飘得老远,回过神来时见沈渊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道:“又想哪家姑娘去了?”

  他咳一声,端起茶杯来喝了口茶:“方才,长姐说什么?”

  沈渊笑睨他一眼:“说你的婚事,也该定一定了。”

  沈洵神色一变:“长姐怎么又说到这件事情上来了?”

  见他变色,沈渊笑道:“你如今都十八了,想老二沈潾在你这个年岁都已经姬妾满院,你总该找个人来服侍你。”

  沈洵指尖一抖,茶水便晃了出来,洒在石桌上。他看着沈渊,嘴角紧绷,道:“长姐拿我与二哥相比?”

  “不过随口这么一提,你倒动了气,”沈渊笑意不改,拍拍手让侍从进来清理沈洵刚刚洒出的茶水,“本宫是为你着想,恭王府中确实需要个人来主持事务。”

  眉眼间冷意掠过,沈洵面无表情地放下茶杯:“不劳长姐操心,长姐还是多将心放在和亲这件大事上要好些,沈洵的事情,沈洵自有分寸。”

  说罢,拂袖扬长而去。

  留沈渊面色不定地支颐靠在石桌沿边,玄姬在心里默默地为恭王哀悼,手脚利索地将石桌上的茶水收拾干净,扬起脸笑:“殿下息怒呀,王爷不就这脾气么,上回国主要将吴国公家的千金指给他的时候,他也当场驳了国主的面子呢。您也是,明知道王爷最忌这个,您却哪壶不开提哪壶,王爷走时候面上还带着霜气儿,冻得属下直打哆嗦。”

  沈渊不以为然地挑挑眉,一手握着方才谢长渝摩挲过的手腕,不知在思忖些什么,庭园中的春光在她身后拖曳成一幅浓墨重彩的工笔画,每一笔都是神匠之作,凡夫难窃。

  良久,她抬手拂落歇在石桌上的春花,指尖沾染上最烂漫的香气,她拿过锦帕擦拭干净,淡淡道:“无人享用的东西,便收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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