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chapter14
走廊上只落下一个背影，绕过拐角消失不见了。
“老裴，你说得对，负离子溶液能等价代替酸性溶液使蛙腿发生搔扒反射，这样我们完全可以把溶液换成别的带负荷导体。”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人从另一边门里走出来，是之前给尹南开门的那个，叫宋怀，“要不要再休息一会儿？你才睡了不到四个小时。”
“不用。”裴知遇收回视线，“去实验室吧。”
男人还想说什么，裴知遇伸手搭在他的肩上：“走了。”
“不是，你这人真不把自己身体当回事儿。”宋怀握起拳头往他身上一捶，“刚刚听茗来过了，说是买了奶酪棒让我们平时做实验累了分着吃的。这姑娘心思还真细致，而且许久不见感觉越来越漂亮了。”
“嗯，”裴知遇点头，“是。”
“我说你能别这么敷衍吗？”
“我觉得是这样吧宋哥，”裴知遇手指掐了掐眉心，“我们现在在临崇的实验仪器还做不到微米级别的金属模拟神经元，一切数据完全成熟才能实施，所有的底气应该来源于实验表现，而不是实验猜想。”
宋怀：“……”
宋怀：“算了，不管跟你说什么都是一个样儿。走走走，看看数据去。”
另一边儿，尹南的右手握住楼梯栏杆的一角，铝合金导热性高，十指连带着掌心都触到一片凉，可是另一只手心依然是温热的。
人家只是帮忙捻个绒毛，那她跑什么呢？
……是个人都会觉得莫名其妙吧？
尹南伸手敲了敲自己的脑袋，却听面前传来中气十足的一声招呼：“尹老师好！”
“江崎之？”闻声瞬间回过神，尹南立马收回手，觉得自己手臂上腿上的血液一并倒流似的微麻，“你，你刚刚回来吗？”
“嗯，路上碰到一只误食塑料的小动物。”江崎之双手吃力地拎着铁笼，里面是一只棕黑色的幼年野猪，“不过这小动物是真的沉，怪不得呢，这么贪吃。”
某小动物发出虚弱的“哼哼”声，尹南也跟着笑了起来。
“尹老师是来我们所里洗头发的吗？”江崎之见尹南的发尾还有些湿。
“嗯，是。”尹南点头。
“我们水箱满着呢，放心用吧，义宁那边是水管年久失修，拆了东墙补西墙，估摸着还要好些天才能供应上水。”江崎之拧起眉，“明明也没到水管应该检修的期限啊，真是怪了，应该是这地方太潮。”
“太麻烦你们了。”
“嗨，哪里的事儿。”
尹南躬身跟他道谢，想着自己什么地方自己也可以帮上忙，无奈她知道的关于银浦的信息实在太少，方方面面想了一圈儿，最后心道难不成自己也去帮忙抓生病的幼年野猪？
听着似乎怪怪的，但是怎么说呢……有点奇怪的却莫名温暖的感觉。
毕竟现代人的偏心只会表现在暗地里，他们心疼猫猫狗狗，却经常有人把一些不算“可爱”的动物开除动物籍。人是杂食性的，并不是说“保护动物”就完全等同于“逼迫吃素”或者“禁止杀生”，而应该是“禁止虐生”以及“善待生命”。
生态圈应该是我们共同的生态圈。
——她眸子颤动几下，想起上次篝火晚会时裴知遇说的这句话。
所以慈悲，也应该是普世的慈悲。
二人说了几句话，江崎之就拎着笼子往楼上走去。尹南站在门口，走廊上的灯光白雾似的落在身上，往外走的巷子里亮起微弱的温暖的灯光。
时间溯回到现在，tobeornottobe，是回去呢还是明天再来还？
她又为什么非得这样躲呢……？
尹南觉得有些懊恼，在心里暗骂了自己一句出息呢，转过身正要跑上楼梯，却见江崎之拿着吹风机下来：“尹老师，还好你没走。”
尹南顿住脚。
江崎之气喘吁吁地跑下楼：“我刚刚去裴博士的a类实验室找材料，看到小舒的吹风机在那儿，想着给她送回去来着。那小姑娘有些脾气，最讨厌别人乱动她东西。”
“噢，不好意思，我正要回去拿呢。”但是小舒看着也不是“有些脾气”的姑娘呀。
看到尹南的表情，江崎之解释道：“就小舒那丫头，初次见面是乖乖巧巧的，你熟了就知道，不让人省心得很——上回我就偷吃了她揉好的面团，这白白胖胖的又醒得那么充分，谁知道是生是熟啊，一直念叨到现在。”
原来是这个由头，尹南笑：“你没事儿动人家醒着的面团，可不是生气呢。”
“唉，我也正好过去看看她睡了没有，天气凉了，也该换厚的被子。”江崎之一手拿着吹风机，另一只手挠了挠头，“尹老师，要不你先回去吧。”
“哦~哦。”尹南看着他慌里慌张的背影点点头答应。
后厨边上的宿舍里传来徐舒一句脆生生的“哎呀，管得这么宽，你又不是我亲哥”，尹南也跟着有些忍俊不禁。
那就，没有必要，再回去了？
尹南走出一段路，回过头去看着这座横卧在田野里的白色建筑物，一扇扇玻璃窗口还亮着灯。
就是很寻常的、很宁静的夜晚，星空和幽云如约而至，一盏盏灯光亮起来就像稻田里丰收的麦穗，是孩子们在作文里写下的被秋风压弯了腰，是所谓“农民伯伯的汗水浇灌出的硕果”，是“丰收”、“馈赠”与曾经每一个善心的捐赠人在小学大门口提笔写下的“希望”。
每一个人都在向着光往前走。
第二天凌晨，断的水总算供应上了。
尹南给自己煮了点薏米粥喝下肚，抱着孩子们的作文本出门上课。她的课许听茗也搬了个凳子过来旁听，这个姑娘做事比尹南想的还要认真许多，除了尹南的课，席朝暮的课她也经常过去听；明明年纪不大为人处世却沉稳而周到，让人挑不出错来。
下课之后许听茗打算回宿舍休息一会儿，尹南决定先去食堂吃点东西。
才走进门，她就看到徐舒正在给班上的小朋友们分蒸好的奶黄包。
“小舒姐姐下周还过来吗？”一个孩子捧着奶黄包，眼中充满了希冀。
“想什么呢！下个月过来给你们这些小混-蛋分吃的还差不多。”徐舒伸出手指点了点他额头。
“啊……”食堂里一片哀嚎。
徐舒表现出一副“公事公办”的姿态，实际上她光是奶黄包就带了慢慢一筐，荷包里也塞满了糖。她抬起眼睛，远远地望见尹南来了，招手道：“尹老师快过来吃我做的奶黄包！”
尹南也没有推辞，走过去尝了一个，入口是糯生生的，咬开能吃到清甜绵软的夹心，小孩子应该格外喜欢。
“怎么样呀？”
“嗯，很好吃。”尹南夸赞道。
“嘿嘿，你喜欢就好——”她说着，视线投向前方，板起脸来，“可没你的份啊！”
“我才不跟小屁孩抢吃的呢。”江崎之朝她幼稚地扮了个鬼脸，“我是来找许老师的。”
“她回宿舍了。”尹南道。
“哦哦，那我过去找找。走了啊妹！”
“不要脸，谁是你妹？”小舒瞪他。
江崎之走后，尹南等着徐舒分完了奶黄包，二人对坐在食堂的餐桌上吃饭。孩子们的嬉闹声就在边上响起，加热桶里盛着浓稠的米汤，白烟一绺一绺地往蹿，香气四溢开来，让人忍不住食指大动。
“我还以为外地人不吃豌豆尖的。”徐舒道，“就说有股莫名其妙的涩味，还有泥腥味。”
“没有，我小时候经常吃。”
“真哒？”
“嗯。”尹南点头。
“我小的时候家里没什么吃的，饿了就去地里挖土豆扔进火堆烤熟了吃，或者掐点豌豆苗煮一煮。”徐舒回忆，“我爸妈都不在这儿嘛，我有时候去叔叔婶婶家里做饭能蹭点吃的，后来遇到了茗姐姐，她介绍我来这个研究所里做饭的，还给我发工资。”
“许老师？”
“嗯嗯，大概一年前吧，她不是来支教的，应该是去隔壁的酉水县看她的父母。”
许听茗是义宁当地人，后来去申城读的大学，尹南好像听陈璐璐说起过。
“我都没想过能自己挣钱，茗姐姐人真的很好，别说裴博士了，还我的话我也喜欢这样的女孩儿。”徐舒嘴巴里饭菜塞得满满的，说话的时候腮帮子一鼓一鼓，跟小仓鼠似的。
尹南的筷子握在手里，心里倏地悬空一块儿。
“啊……？”
“哦哦，前天茗姐姐过来的时候你不在。”徐舒一脸八卦地解释，“我听说俩人互相暗恋对方好久了，但是一直没有戳破那层纸。就前天，我提起裴博士的时候茗姐姐整个脸都是红的，还让我别跟别人说。嘿嘿，我就憋不住嘛，你说这么般配的一对儿，怎么能不在一起呢？”
——“啪嗒”一声，是筷子落到了地上。
“哎呀，尹老师没事儿吧？”徐舒连忙弯腰去捡，“喏。”
“谢谢。”尹南眸子颤动几下，“抱歉。”
“是最近太累了吧？孩子们不好管，课程压力也大，一定要注意多休息。”徐舒担忧地看着她，“想吃什么就过来找我，我给你做~”
尹南对她笑了笑，用力紧握手指掩饰这一刻的慌乱，起身道：“谢谢小舒啊，那个——我想起作业还没改完，下午就要上课，我先走了。”
“诶诶，多少再吃点儿呗，会饿的！”
徐舒的声音被落在后面，尹南走在路上，觉得自己的脚步都是踩着棉花似的轻浮的。
应该是深秋了吧，迎面的风都是冰冷的。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刻会突然想到自己上高中的时候，尹如萍拉着她的手温柔地说：“囡囡啊，季家爷爷奶奶就是你的爷爷奶奶，要好好孝敬他们，他们也会对你好的。”尹南点点头，给季家爷爷奶奶带去了她折了一个月的满瓶千纸鹤，又攒了几学期的零花钱用两千多块买了一对还算过得去的手镯。
两个老人都是一副和蔼可亲的模样，会礼貌地接过她的礼物，却一次也没有戴过。一次她手机没有电，伏在地上找插座，季家奶奶立刻推门进来，警惕问她趴着在藏什么；另一次，她带过去的手镯被猫撞到地上摔成几块儿，季晟只是淡淡瞥了一眼：“她女儿买的，值不上几个钱。”
这些事儿都是很细枝末节的，她以为自己当时跟自己说别哭的时候就会忘记。
可是偏偏会冷不丁过来提醒一下说，尹南啊，不长记性了是不是？
宿舍门“咔擦一声合上”，尹南坐在窗边，镜头缓缓扫过，好像现在的自己跟几年前的自己相重叠，她们拿出纸和笔，深吸一口气，压下鼻尖的苦涩和微酸，随后一笔一划地在纸上写：
“我不是一个讨人喜欢的姑娘。”
划掉——“但我觉得我自己很棒。”
“我这次考试没能拿第一。”
划掉——“但我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
“我不是那么漂亮。”
划掉——“但我健健康康的，妈妈也健健康康的。”
“我不值得被爱。”
划掉——“爸爸在天上，他还在爱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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