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chapter16
尹南回到宿舍，褪去了鞋袜坐在床沿，手心里还握着那只白色梅花鹿。
原本那天听徐舒说完八卦之后，她心里跟猫咪打散了的毛球似的，怎么缕都缕不顺畅；即使是闭上眼睛做了很多次深呼吸，再次睁眼都会莫名其妙觉得好像，心里生了尖刺似的难过。
但昨天许听茗过来找过她之后，尹南突然就想明白了。
怎么到了这个时刻理智就跑到边上去了呢？
其实从小到大尹南在别人眼中都不是一个“聪明”的姑娘，而是一个“不够聪明但格外努力”的人；什么都要花很多时间去做，不管最后能获得什么样的结果也要做最充分的准备。用最充分的准备去面对最坏的打算，谨慎，清醒，温柔，乐观，这才应该是她。
所以不管听到什么样的话，她都应该在听到后的第一时间去反思它的真实性，而不是把自己锁起来，然后反馈在别的地方，来影响一些她本就应该做好的事，或者强加给身边本来就没有恶意的人。
尹南闭上眼睛做了一次深呼吸，再睁开的时候觉得自己这些日子从未有过的轻松。
那只白色梅花鹿还在手里，不是她那天看到的卡通形象，尹南把它捧在面前，突然发现小梅花鹿本来微眯起来笑的眼睛睁开了一点，随着她手高度的移动忽闪忽闪的，显出一种灵动的可爱。
尹南眼睛亮了一下，又高低摆弄了几遍，发现它的眼睛真的可以活动。
那天她在实验室里看到的只是一台按照原理做出的最简易的3d打印机，裴知遇说材料永远是技术最难攻破的一关，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他这几天……是在往别的方向做研究，让机器不仅仅能打印完全实心的pla材料合成模型，还能打印出可以活动的复杂结构或者机关吗？
她的睫毛轻轻颤动，突然想到那天自己说的关于富兰克林发现电的例子，突然觉得原本空荡荡的心情被填满了一般，如果真是这样，那他……确实是自己带过的最能举一反三的“学生”。
尹南还没有觉察，笑意就先从嘴角扬上了眉梢，低头继续摆弄小梅花鹿的眼睛，凑进来看，她才看到小鹿的额头上里有一行字，棱角有些坑坑洼洼，应该是后来刻上去的。
“electricity”——电的英文。
它像十七世纪刚被发现的“电”，它是一个婴儿。
尹南把白色梅花鹿放进自己窗前木桌的抽屉里，仔细收好。这时窗户外头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从这里望过去一切都是朦朦胧胧的，微弱的橙黄色灯光处，她看到一把黑色的伞由远及近，溅起几片水花来。
“你，你怎么过来了？”她过去推开门，“还下着雨。”
裴知遇身上的衣服没来得及换，依旧是那身被汗水打湿的白色上衣；由于刚才跑得急所以微微有些喘息，他一手撑着伞一手拎着一个塑料袋，递过来：“尹老师。”
“给我的吗……？”见对方颔首，尹南接过来看，里面装的是半袋红糖。
“你给我这个做什么呀？”尹南笑道，“要不别站在门口了，进来吧。”
裴知遇往屋内看了一眼，二人隔着雨帘，他只看到整洁的书桌和干干净净的她的床铺。
“我想着女孩儿喝这个比较好，周围没有店铺，所以只找到了半袋。”他的声音和雨滴声夹杂在一块儿，“所里他们在等我收拾东西，明天我们得出发回一趟申城。”
“噢……很着急吗？”
“嗯，有个ai方面的赛事，我们刚接到通知，明天凌晨就得走。”
尹南手里攥着那个白色塑料袋，上面沾了些水珠，一颗一颗往下落。
“那你快回去吧，别让大家等着了。”
裴知遇打算走，尹南立刻开口叫住他：“裴博士！”
他回头，依然是那双很好看的眼睛。
“那个，你……是单身吗？”
“是。”他笑。
“噢，没什么事儿。就是祝，祝你们取得好成绩，一路上平平安安的。”她其实压根儿没有想好说什么。
“嗯。”他浅浅笑了笑，“你呢？”
“我都没谈过……”她声音细若蚊足，连忙转换话题，“那个梅花鹿我看到了！很棒的创意，很厉害。”
“只是花时间重做了建模平台，没想到还挺成功的。”
“那，嗯，再见？”
“再见，尹南。”
依然是大步跑回去的，尹南站在门边，深秋的风吹进来是透骨的，但是不知怎么的她突然舍不得关门。
红糖……？
直到那高瘦削薄的背影终于消失不见，尹南合上门，仔细端详着袋子里的东西。
给她这个做什么？
疑惑不知道怎么的就带进梦里，次日清晨，尹南睁开眼的第一刻脑海中就浮现出是几个画面，他从雨里大步跑来，他给小姑娘消毒包扎，或者是他站在实验室的灯光下，问她要不要试试那台3d打印机。
很像她上课的时候哄小孩儿。
天已经蒙蒙亮，好在雨停了，雨过之后早晨清晰的空气似乎能扫清一切污浊。第一堂是她的数学课，尹南捧着课本走进教室，发现依然空了原来那几个位置，是家住得远的孩子。这几天上课的是新单元，而且是教学重点和难点，一直等到孙茂踩着沾满了泥土的鞋子从后门溜进来，尹南才开始上课，声音不大，但非常清晰：“小手背背后。”
“小手掐掐腰。”孩子们异口同声。
“好了，手都放到课桌上来吧。”尹南拿起一只粉笔背过身去，在黑板上写下一个“x”，转过身来，眼神环视整个教室，轻轻地扫过每一个孩子，“在我们数学中啊有很多的‘约定俗成’，比如未知数常用‘xyz\"，周长用大写的‘c’，面积用大写的‘s’，它们的写法都是源自于各自的英文单词，‘circumference’和‘square’。”
“昨天大家问，为什么一定要用‘x’来表示未知量呢？其实啊，也不是说大家就一定不能用数来表示数了，等你们以后上了初中，高中，大学，甚至读研读博，去探索更高更广的领域了，会学习‘广义字符’，会学习‘无穷与权限’，那时候大家用数字代替x也是可以的，甚至说不定在数学领域取得一些新的突破呢。”
她语速适中，语调得当地说出这句话，五十几个孩子坐得规规矩矩的，腰板挺得很直，眼睛里都是清澈明亮的，同一时间、聚精会神地看向尹南。
“只是现在我们还在牙牙学语呀，有几只兔子，几只鸡，大家都算不清楚呢，对不对？我们要先去学习这些基础的知识，根据‘约定俗成’来做题目，慢慢爬到巨人的肩膀上，然后我们才能去摘苹果呀，是不是？”
而实际上，席朝暮，那位孩子们格外敬重也格外畏惧的老教师从上课一开始就站在门口。
只是没有出声，他也像是学生，在静静地听。
“尹老师昨天……不应该囫囵过去，不应该那么敷衍地对待大家的问题，”尹南看向讲台下坐着的孩子，眸光闪动，黑色的瞳孔中流露出的满是歉意，“其实你们每一个人问的每一个问题都是有价值的，都是新奇的，都应该被耐心地解答。因为本身……科学的成长就是源自于好奇。老师感觉到很抱歉，所以今天——特地想跟孩子们道个歉，对不起。”
班级里安静得出奇，背后的钟表正在滴答滴答响，五十几个孩子这一刻没有一个人说话，只是五十几道目光都凝在讲台上，一齐看着他们的老师。
“老师……”张瑞突然站起身，“那我也应该说对不起，昨天你在上课，我在下面写小纸条。”
席云若跟着站起来，一字一顿吃力地说：“我，我也，对不……起，我也，传了。”
“我，有一次陈老师在上课，我在偷偷吃零食。”孙茂接着站起来，“就是以前那个很漂亮的陈老师，对不起，可是我没有办法让她亲耳听到了。”
“尹老师给我们上第一堂课的时候，我不应该那样说话，一直顶嘴，对不起。”卢尚开也站了起来。
“我不应该骗妈妈说作业做完了……”
“我做课间操的时候其实没有很认真，对不起……”
“昨天该我值日，我没有倒垃圾，对不起……”
越来越多的孩子们站了起来，他们说出了自己曾经犯过的错，低着头说“对不起”；尹南站在讲台上，她的眼里倒映出每一个孩子真挚的面庞，好像这一刻大家都往后退了一步，但是都面对了那个不想承认的自己。
尹南张了张口，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眼睛是湿热的，喉腔有些哽咽。
面对这五十多双眼睛，良久，她轻轻开口：“那大家，愿不愿意原谅老师？”
“当然愿意！尹老师最好！”不知谁起的头。
紧接着“我也愿意”“尹老师上课最有意思”“尹老师别哭”之类的话也响了起来；尹南微微抬起双手，那些站着的孩子都围了过来，将她簇拥在中间。
“尹老师最好，”孩子们说，“除了席老师之外，尹老师是第一个说，要陪我们很久的老师。”
尹南哭了，很多小手伸过来替她擦眼泪。
门口，席朝暮也低下头，用苍老的手背擦拭过眼边的湿濡，听到身边沈善文开口：“当初您上课的时候，应该也是这样的场面吧。”
“我不是，”席朝暮摇摇头，眼角是湿润的，唇角却带着很浅的笑，“能跟这么小的孩子主动承认错误的老师，她是我见过的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
“席老……”
这个年近花甲的老人伸手拍了拍沈善文的肩：“但其实啊，老师本就该是这样。”
教育其实，也本就该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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