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三 啮雪饮冰疑换骨

　　宴席是中国长久以来欢迎远方来客必不可少的重要方式，丰盛的菜肴、醉人的美酒，最令琳嘉感念的却是王家对她口味的特意探问

　　酒过半巡，厨子送上一只大而肥美的烤全羊王展盛情介绍道：“我去年出使草原，当地可汗请我吃了这道名菜，香气浓郁，与草原旷远无边遥遥相应，令我无比倾倒，临走时特意询问了此菜的做法可惜京师羊多肥庾，肉质稍腻，未能尽善尽美”

　　琳嘉一笑道：“舅舅深谙人生之理，十全十美可遇而不可求，岂如难得糊涂？”

　　王展哈哈大笑，声若洪钟：“琳儿深得我心!”

　　厨子早将切好的羊肉端上席来，一一分发，众人皆满口溢美之词王展的小妾魏氏忽然眉头一皱，用手帕掩住了口，低声向王展告假道：“妾身中午多吃了一碗参汤，微感油腻，略有不适不能品尝老爷特制美食，望您勿怪”声音婉转柔媚，似羊脂初融般甜腻，王夫人脸色一变，厌恶地饮了一杯酒

　　王展不以为意，微笑道：“尝尝而已，何必勉强你多吃些清淡的便是”满面浅醺之意，眼里都是宠溺与温柔王晴低声骂道：“狐狸精”，难掩厌恶

　　菜色已尽，众人一道闲话家常，魏姨娘却连连打了几个哈欠，疲惫之色显而易见王展柔声道：“你今日忙碌了一天，这里并无外人，不如先去休息”

　　她还未答话，王晴冷笑插到：“是啊，姨娘给娘打了一会子下手，已然累成这样，理应早早歇着”语带双关，讽刺诅咒森森

　　魏姨娘轻咬嘴唇，眼眶含泪，楚楚委屈，如一只打湿了翅膀的鸟儿一般无助地望着王展他果然对王晴斥道：“姨娘身子一向不好，你在这里夹枪带棒的，让人听见成什么话？”

　　王晴正要张口反驳，王夫人拉了拉她的袖子，生生忍了下去，瞪了魏姨娘一眼

　　冬日的京城难得晴朗无云，和煦的阳光驱走了一丝寒气，也给琳嘉心上带来一丝温暖王晴清早便来窗前唤她，朦胧间仿佛又回到了任府，明珂轻声笑着：“琳儿，我们一同去拣选衣料”，她也笑着，灵巧地跳下台阶，一朵似夏日怒放的芍药，一朵似高洁清雅的百合

　　王家有一座极大的后花园，冬日萧瑟、百花凋零，池塘边的几株腊梅却正当时节，艳丽得在人心中熊熊点起了一把火，燃烧着琳嘉沉静冷清的心她吟起林和靖的句子“雪后园林才半树，水边篱落忽横枝”，情景交融、美不胜收

　　王晴道：“妹妹真是多才，竟能想到这样恰当的句子，果然腹有诗书出口成章”

　　琳嘉推让道：“姐姐笑话了，不过凑巧罢了，我自小长在佛寺，诗词读得不多”

　　王晴正待接话，忽然声音转调提高了几度，尖声道：“哟，魏姨娘身子不适，怎得出来在这冷风里闲逛？若是御风而去，怕是爹爹要怪罪我救护不力呢”

　　魏姨娘是丫鬟出身，哪里听得懂王晴用赵飞燕的典故讽刺她，看她的神情知不是好话，却又不愿露了怯，只道了一声：“大小姐好”

　　王晴忽又换上一副笑容，道：“姨娘快来看看，这几株梅花开得可好？”

　　魏姨娘微感诧异，但梅花太过娇艳可爱，绽放在万木凋零的季节，任谁也难免多看几眼她缓步上前，双手笼在袖中，细细赏玩，与梅花相映成趣琳嘉在一旁看着：果然美人自有动人之处，我虽比她痴读了几本书，在男子眼中却哪能及得上？

　　王晴信步池边，忽然指着湖中一角兴奋地嚷道：“快看，鱼儿，冬眠的鱼儿出来了”

　　琳嘉随着她的手看去，冰冻三尺之下，哪里看的见什么游鱼，不禁问道：“在哪里？我怎么没看到？”

　　王晴甚是着急，声音大：“就在哪里啊，你还没看到么？它们好像在吃什么东西，就要游走了你看到没有？”

　　琳嘉努力搜寻，极目远眺，几乎察遍了各个角落，还是不见鱼的影子，摇头道：“没有啊，在哪里？我还是看不到”

　　王晴跺了跺脚，连叫“哎呀”，引得魏姨娘也朝这边望了几眼她似抓住了一根稻草，叫道：“姨娘，你看到了么？指给琳儿看看，她怎么还是找不到”

　　魏姨娘一望之下亦是什么也看不到，听王晴口里喊得急，不由得向前靠了几步，努力望去，却也未找到，摇头：“我也看不到，在哪里？”

　　王晴急的脸色红涨，道：“你过来看啊，就在这里，不是一下就看到了吗？”

　　魏姨娘依言向前走了几步，踏在一块光洁的鹅卵石上，伸长脖子仔细看去正在这时，一个稚嫩的童音传来“妈妈”，王家次子世雷张开双手，朝他的母亲奔了过来，脸上睡眼惺忪，显然是刚刚醒来见娘不在身边，便出来寻找

　　王世雷眼中尽是喜色，挂着笑容，直冲了上来，扑在魏姨娘的膝上作为一个五岁的孩子，世雷长得比同龄人略高，养尊处优的少爷日子也使他圆润白胖，再加上短跑冲力，冷不防的一扑力道不小魏姨娘正待回头，不料他已撞了过来，脚下立足不稳，又失了重心，一下便朝池中栽去世雷全身倚靠在母亲身上，亦一同向下倒去王晴看在眼里，一声惊呼，顾不得素日仇怨，伸手便去扯魏姨娘的衣衫魏姨娘与世雷两人体重远远大于王晴，她这一扯之下不仅未将二人拉住，反道自己脚下一滑，也失足落入了冰冷的池水中琳嘉和丫鬟们站得稍远，听得声音已不及救助，眼睁睁地看她们三个一同掉了下去

　　京师天气不似东北寒冷，池水初冻，只结了薄薄一层冰，三人下坠之力极大，立时在冰面上破开了几个大坑三人大声呼救，琳嘉与丫鬟们亦慌了神，苦于不会水，都未敢下去施救家丁们闻声都赶了过来，不多时便有几人跳了下去，另有人找来长杆，帮助落水之人向上爬世雷体重最轻，一向又最受王展宠爱，家丁们唯恐他有什么意外，手忙脚乱地先将他捞了出来正想打捞魏姨娘，王夫人惊叫着远远奔来，高呼“晴儿、晴儿”，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几乎便要往池水里跳，幸而身旁丫鬟死死拖住家丁们见状不妙，齐心协力地把王晴送上了岸，这才动手救助魏姨娘

　　池水寒凉彻骨，三人脸色铁青，浑身瑟瑟发抖，世雷是冻得晕了过去丫鬟婆子们从四方赶来，七手八脚地将几床棉被裹在他们身上王夫人急得语无伦次：“送回房……大夫……老爷快去请……晴儿……还不快去”所幸众人皆知如何行事，管家亦闻讯赶到指挥，将几人妥善送回房中休养

　　王展得到消息，急急从下朝的路上飞驰而回，连朝服也来不及换，直奔到王世雷的床前，一叠声地问道：“他怎么样了？可有什么事没有？”

　　大夫愁眉苦脸地解释道：“小少爷年纪太小，这一受凉呼吸便有些不畅，情况大是不妙”

　　王展脸色煞白，一把抓住大夫的衣领，厉声道：“救活我的儿子，否则我把你的医馆一把火烧了听到没有？”

　　大夫吓得神色慌乱，口中连声道：“我一定尽力，一定尽力”

　　王展烦躁地一把将他摔在地上，命令手下道：“你们去把京城里的大夫统统请来，一个也不许漏下”声音高亢嘶哑，与平日全然不同

　　他在王世雷床前守了几个时辰，各路大夫陆续赶到，集体会诊之下，王世雷终于暂时脱离了危险他刚刚舒了一口气，一个丫鬟神色惊恐地赶来回报：“魏姨娘，魏姨娘大出血”

　　王展脸色大变，问道：“怎么回事？还不快请大夫去瞧？”自己快步朝魏氏房中走去，忽然停住脚步，问身边的人道：“大小姐怎么样了？”

　　近身随从答道：“夫人一直守着，现下已无大碍只是身子虚弱，须得好生调养”

　　王展点了点头，吩咐道：“你们多叫大夫守着，有什么情况即时来报”又不放心地加上一句：“小少爷这里是要时刻盯着，不许半刻拖延”

　　魏姨娘已然痛得昏了过去，下身皆尽是血，汨汨染红了半个床婆子丫鬟们守在床前，发疯似地用毛巾去堵，只见一条一条由白转红，惨烈难当王展大震，一把拎起身边发抖的大夫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大夫跪在地上拼命磕头道：“姨奶奶怀着两个月身孕，落到了冰水之中，身子受不住，就……就……小人实在无能”

　　王展大惊吼道：“身孕？她竟然有身孕？”眼珠似要从眼眶中崩裂出来，双手青筋暴起，转冲丫鬟吼道：“你们如何不报？”

　　几个丫鬟乌压压跪在面前磕头道：“姨奶奶自己也不知，我们实在不知”

　　王展脸色难看至极，问道：“孩子保不住了是吗？”

　　大夫为难地点了点头，眼中藏不住的惊惧，全身簌簌发抖不止

　　王展长叹一声，道：“你们好好照顾她，千万不能出什么闪失”颓然瘫坐在椅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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