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十年修得府船渡

　　琳嘉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多大了？”

　　那丫鬟眸子一闪，答道：“我十四岁，原名墨梅，夫人说这名字不好，让小姐给我另取一个”

　　琳嘉沉吟片刻，道：“既然你原本有个‘梅’字雪后园林才半树，竹外一枝斜好，都是咏梅的名句不如改做墨竹，你觉得如何？”

　　那丫鬟极是乖巧，当下恭恭敬敬地磕了个头，喜道：“多谢小姐赐名小姐这样一改，可是好听的多了，又与我的原名相关”

　　琳嘉微微一笑，道：“父母为你取名也是一片苦心，从此弃用岂不可惜”

　　墨竹道：“多谢小姐为墨竹着想”

　　琳嘉见她机巧娇俏、灵气外露，与自己沉静内敛的性子大是不同，不知以后有了这么一个贴身服侍的丫鬟是福是祸，道：“我有些困倦了，想休息一会，你也熟悉熟悉环境罢，不必服侍了”墨竹高兴地答应着去了

　　琳嘉躺在床上，无论如何睡不着，她想着白日里与大姐、二姐、母亲的对话，这府中之事比她原先料想的复杂得多，顺利进宫并非易事她本不愿入宫，但为了视旋的复位大计牺牲自己，以回报她二人的情分，是她心中所求她的一生唯有这一份放不下的情感，然而天意弄人，若能为他的前途献出自己，看着他重登原本属于他的帝位，她此生再无遗憾

　　她永远都记得阳光和煦的下午，她正在院子里诵读《大学》，突然听到一个声音：“琳嘉”她惊了一惊，这个名字两个月来只在她心里偷偷地唤自己，猛然间被叫了出来，让她有一种心虚的惊诧感她赶忙回过头来，居然是视旋，他脸上写满了兴奋和欣喜但琳嘉的注意力完全被他手里提着的一个水莲花形状的灯笼吸引了粉红带白的花瓣被碧绿的叶子娇艳地托起，颇有“天然去雕饰”的神韵，这是一个样式并不出众、做工简单的木质灯笼，只有半尺来长，但它无疑是美丽的视旋注视着琳嘉，她已经看得痴迷了，一动不动地只是盯着出神，眼睛也不眨一下，长长的睫毛微微颤抖，轻轻诉说着她内心的震动视旋反倒不好意思起来，把灯笼递到琳嘉面前，说了一句：“送给你的，你不是想看花灯吗？”

　　虽然这句话并不出人意料，琳嘉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师傅们都很清贫，虽然待他很好很和气，却从未在这些小细节上在意过她的女孩的细腻心思琳嘉伸出手，一点一点把小灯笼的提手攥在手心里，怯懦地不敢相信这是事实，她也有了属于自己的小玩意，而且还是她心心念念想要的花灯她能再看一眼元夜街市的如昼花灯就已经知足了，没想到竟然能拥有它尽管它是那么普通，但在她眼里心里，这是世界给她最大的温暖想到视旋，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痛，她紧紧攥着被角不敢哭出声来，任凭泪水恣意纵横

　　忽听得墨竹轻轻叩门，叫道：“小姐，您别院的师傅派人来给您送东西”

　　琳嘉心中一凛，急忙擦干眼泪，翻身起床仔细对镜察看并无异状后，她方慢慢打开门，道：“哦？是什么人？叫他们进来”

　　墨竹带进一个年纪与琳嘉相若的女孩，一进来便恭恭敬敬地向她磕了个头，道：“复儿给小姐请安”

　　琳嘉见她身形单薄、举止诡秘，十分不解，问道：“他们派你来给我送东西？”

　　复儿抬起头，目光犀利直射琳嘉，似有所示意，低下头道：“是，遵林师傅之命来侍奉小姐”进一步解释道：“林师傅说小姐在别院这些年习惯了我服侍，因而叫我以后都跟着小姐，他们也可放心”她特意在“放心”二字上加重了语气，怕墨竹起疑，双手捧过一本黄旧的书，“林师傅怕小姐平时里什么困扰，特送上佛经一本以慰心神”

　　琳嘉知其中必有深意，当下双手接过，道：“多谢各位师傅馈赠，弈琳必时刻翻阅，使我佛常驻心中”她见复儿未有退下之意，对墨竹道：“你先去，我有些话嘱咐她”

　　复儿见墨竹去得远了，闪到门边仔细观察四下无人，转身关上房门，来到琳嘉身旁琳嘉见她训练有素，事事谨慎，不知究竟是何意图，便不主动开口，静静等待

　　复儿笑道：“小姐果然好沉得住气林军师说小姐乃是我社希望所在，此言不虚”

　　琳嘉淡淡一笑，仍未接话

　　复儿一怔，接着说道：“林军师说宫中人多眼杂，怕小姐日后一个人行事不便，特派我来从旁协助，也可帮忙传递社里指令”

　　琳嘉微侧目：“这么说来，你是要与我一同进宫了？”

　　复儿嫣然一笑，琳嘉觉得她的笑容化作一把冰刀晃得她头晕目眩她定一定神，又道：“多个帮手我自然愿意你是如何进入复社？与林师傅是什么关系？”她站起身来，随手拾起桌上摆着一盘苹果中的一个，轻轻咬了一口：“既然我的事你都已了解，你的情况自然也该说说”

　　复儿眼波一转，回道：“小姐有令，我自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我是林军师手下兄弟张卫的女儿，复社诸位伯伯自小看着我长大，对我悉心教导今朝林军师让我处处协助小姐，以成大计”最后四字她咬得极重，似是提醒琳嘉不可忘记了自己的使命

　　琳嘉暗想：她以辅助为名，实际则是监视我的一举一动，我若有什么计划，都得告诉了她才可心下十分厌恶，却换上一副笑容：“那甚好，既然诸位师傅对你悉心教导，你必有过人之处只是这个名字过于显眼，不可再用”

　　复儿谄媚一笑：“请小姐赐名，奴婢感激不尽”

　　琳嘉强忍厌弃之情，道：“我已有了个墨竹，你叫做丹青如何？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方不辜负了你的原名”一边想道：吴复、复儿，真不知复社里还有多少人以复为名，真真是疯魔了，这样招摇还怕引不来敌军吗？

　　复儿极是欢喜，又朝琳嘉磕了一个头，道：“小姐当真满腹经纶，丹青谢过小姐”她满心喜悦之下，终于流露出一点真性情，比之刚才的处处机心伪装，显得活泼可爱

　　琳嘉心下一宽，原来她还尚未完全泯灭本真，不禁一笑：“你先去歇歇罢，晚上家宴，再随我见过其他人”

　　深秋夜间微微发凉，母亲吩咐在正堂开宴，平日里不多人进出的正院忽地热闹起来家丁们忙着张罗堂内的布置，摆桌、设凳不亦乐乎，婆子丫鬟们把一碗碗的果蔬、菜肴端上桌，摆成各种形状

　　琳嘉提早几刻来到母亲房中，任夫人正在梳妆打扮，见她进来，笑道：“你看，我是穿红的这件好，还是绿的那件好？”

　　两个丫鬟一人捧着一件衣服立在床头，琳嘉凝神看去，一件是大红滚金边牡丹齐胸襦，一件是石青镂浅紫纹牡丹对襟襦母亲远不如郑姨娘得宠，便极重视自己的正房地位，喜穿牡丹图案的服饰，证明自己如牡丹一般雍容华贵，丝毫不将争风吃醋的事放在心上她抿嘴一笑：“红色显得神采奕奕气度雍容，绿色别出心裁淡雅秀丽依我看来今日合家团圆，怕是红色加应景况且现在秋日萧瑟，红色使人心头和暖”转身来到母亲身侧，道：“配上这串八宝金镶步摇母亲是年轻了许多”

　　任夫人笑得合不拢嘴：“琳儿这次回来，真是比从前伶俐乖巧了不少，嘴也甜了”一面让丫头们服侍穿上红色衣裳，一面牵着琳嘉的手：“你父亲还没瞧见你，我倒要给他看看，我的女儿那里不比姓郑的两个女儿强了”

　　转到正堂，郑姨娘与明珠、明珂已在桌旁坐下，见任夫人与琳嘉到来忙起身行礼任夫人淡淡道了一句，便问身边丫鬟温兰：“老爷与少爷可回来了？”

　　温兰道：“老爷刚回府，正在内堂衣少爷已经回府多时”

　　任夫人嗯了一声，自己坐在了主位之右，琳嘉正待郑姨娘与二位姐姐落座，忽被母亲轻轻一拉，听得任夫人道：“你今日是主客，就坐在你父亲左边，咱们一家人也方便说话”

　　左手第一本应是郑姨娘的位子，母亲如此说明显是将她不看做一家人，但琳嘉乃是主要宴请对象，也是不争的事实郑姨娘心下暗怒，却也没有十足的理由发作，便道：“正是，三小姐今番好不容易回来，正该与老爷多说说话我们平日见老爷见得多了，可不如三小姐有那么多话可说”

　　话中带刺，任夫人如何听不出来？她脸色一沉，道：“你们快落座，哪里来这许多话？”琳嘉见母亲与郑姨娘似乎一触即发，自己刚回府不久还不便过多插手，当下冷眼旁观，并不多话

　　明珠与明珂坐在郑姨娘身边，任夫人身边自是长兄明珏之位她们虽悉数围坐桌旁，却无一人开口，旁边的各人丫鬟是大气都不敢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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