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一、旧时模样
代国公主次日启程返回封地，西疆保卫战里的兵将纷纷得到封赏，皇帝追封代国公主驸马、征西将军杨慎为礼烈候并一品龙骧将军，宛妤一袭缟素代夫领赏，黑发上一朵绸绢白花绽开在未央宫前殿的堂皇背景之上，经历生死后气质淡定从容，犹如一块璞玉，终于磨去了外表上的瑕疵，逐渐绽放出惊世的光芒。
杨一清隐居杨府多年后再次出现在帝王的未央宫里，皇帝将他留在御书房内，表达了国失良将的悲痛，杨一清想起宛妤金阶上白衣黑发的风姿，对皇帝道：“今日始知陛下越级将这位公主封为藩国之君确是有缘由的，她当得起这个封位。”
皇帝点了点头：“宛妤的确是朕所有子女中，最让朕骄傲的一个。”
杨一清道：“陛下将这样的女儿嫁给杨家，是杨家的福气，哪怕是哪一日公主要另嫁，杨府也愿视做女儿出嫁，为她出一份嫁妆。”
皇帝道：“老将军能这样对宛妤，也是她的福气，朕日前听豫敬贵妃言，宛妤欲为礼烈候守终生孝。”
杨一清眼睛里有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浓烈哀伤：“战死沙场是军人的荣誉，公主不必如此。”
皇帝道：“这是她的意愿，便按她的意愿走吧，只是她嫁给杨家嫡系长子，却一直无所出……”
杨一清黯然道：“这是杨家的命数，不能怪公主。”顿了顿，面上似乎有难言之色：“陛下，杨家不参与任何争斗。”
皇帝从容不迫的微笑，对这个昔年权倾朝野的武将点头：“杨家不需要依附公主而存在。”
因为绝对的忠诚，所以绝对的自信，杨一清得了皇帝亲口的允诺，放下心来，杨家失去了未来的继承人，等于失去了所有的筹码，现在可以凭借的不过是他的昔年的权位和代国公主的势力，如果未来得势的并非代国公主，杨家便注定了只有覆灭一途。
可是皇帝肯定的告诉他，杨家不需要依附公主，不需要参与任何争斗。
这是暗示？还是他另有考量？
杨一清心里千回百转，面上依然是一派镇静，杨慎在西陲军中的地位被沂王代替，皇帝没有和任何人商量，便手下雷霆的任命沂王为西北总兵兼骠骑将军，剥夺了他在沂国的王权而保留封号，非皇命不得离任。
这是既浙王商墨凛后第二位因授予军权而剥夺封地王权的皇子，浙王离京数十年，从不与京中官员相交，摆明袖手江山之意，然而沂王的王妃正是当朝左相的女儿，他的胞姐代国公主又嫁给杨家嫡子为妻，虽然如今将星陨落，可杨慎的权位切切实实的被商墨凌拿到了手，文臣与武将之首全部聚拢在沂王身边，而嫡子却依然住在皇宫里，接受叶融和杨重的教导。
形式似乎已经十分明朗，皇帝的意向似乎也已经一目了然，可是这个时候皇帝给沂王下诏，命他非皇命不得离任，等于将沂王锁在了西陲，除了兵权，他已经一无所有。
却又好像拥有一切。
杨一清看向描金画龙的影壁前的帝王，他穿着玄色的大典礼服，眉眼神色淡淡，却有无尽的威压席卷整个大殿，杨一清想起他效忠过的先帝，很多年前他拒绝先帝赐婚他与弋阳长公主时，昔年还年轻的先帝也是坐在这个影壁之前，对他微微笑着说：“如果你愿意，杨家便不需要依附任何公主而存在。”
一模一样的位置，一模一样的话语，一瞬间似乎时光交错融合，将两代帝王的影子合二为一，又或者是，所有在这个影壁前坐过的帝王，全部集中在这一个人的身上。
皇帝并非由太子登基，先帝的太子死于堕马，太子死后，先帝悲痛异常，一直没有再度册立太子，也从没有对哪个皇子表现出特别的关注期许，直到先帝病重，忽然宣布册立当时还是梁王的皇帝为新帝，满殿的文武所有卷入夺嫡之争之中的臣子全部押错了宝，一时间手忙脚乱，无处遁形，所有人都以为新帝会借此机会清洗朝堂，而令人惊讶的是，大部分的朝臣相安无事的留了下来，当大家都放松了警惕，朝堂慢慢恢复平静的时候，几个依然和诸王有着密切联系的臣子突然被革职流放，金阶上的帝王笑容平和而神秘，于是因为他的年轻而在心里悄悄轻看他的臣子忽然发现，这个年轻的根本没有被先帝重点培养过的新帝，他着实是天生适合做帝王的人。
杨一清满腹的疑惑，却依然对龙案后的帝王底下头：“那么，臣告退。”
永远不要试图在他做什么之前预料到他要做什么，他能让你权倾朝野，也能让你家破人亡。
出宫的时候遇到进宫觐见的沂王，看到他，商墨凌面上浮起显而易见的深切悲伤，措辞小心的对他道：“上将军，请节哀。”
杨一清对他微笑：“沂王殿下也即将成为军人，当知战死沙场是军人的荣誉。”
商墨凌却道：“我的姐姐，您是孙媳妇代国公主，她在祁原之战后曾对将士们说了这样一句话，庆祝我们还活着。”
杨一清怔了怔：“庆祝我们还活着？”
商墨凌道：“之前我以为军人最大的荣誉就是捐躯沙场，可是那日之后我忽然明白，最大的荣誉不是自己战死，而是在保住国土的前提下，自己活着。”
杨一清头一次听到这样的说法，琢磨了一会，笑起来：“公主总是能让人刮目相看。”
商墨凌含笑点头，错身而过时忽然低声道：“我不会让杨家卷入不必要的纷争，也请杨家照顾好我的姐姐。”
杨一清顿住了脚步：“仅仅是因为你姐姐？”
商墨凌面上依然含着笑意，眼底却冷静的没有一丝情绪：“虽然说出来很伤人，但的确是的，我敬佩您与礼烈候，但这敬佩抵不过代国公主的安危。”
杨一清捋着胡须笑了一声：“殿下与公主很像，与陛下也很像。”
商墨凌点了下头：“告辞了。”
杨一清颔首回礼，目送商墨凌推门走进那个大殿。
皇家的子女自幼就知道割舍一些不必要的情绪，比如爱情，比如亲情，是为了让自己看起来无懈可击，可商墨凌所表现出来的，对代国公主毫不掩饰的爱与信任，简直将自己的弱点毫不掩饰的暴漏在所有人的眼睛下。
是因为有足够的自信，自信自己的这个软肋，其实并不是看上去那样脆弱么？
皇帝的案几上一本奏折都没有，他面前放着一盏清茶，殿内没有熏香，到处盈满了清苦的茶叶味道，商墨凌进殿时脚步顿了顿，道：“武夷大红袍？”
皇帝点了点头：“昨日方到的新茶，你母亲说宛妤很爱这个口味，一并都求了去给她带走，朕好不容易留下两斤来，你要不要来尝一杯？”
商墨凌道：“我怎么不知道阿姐还有喝茶的习惯？”
皇帝道：“她有很多东西是你不知道的。”
商墨凌笑了笑：“她在父皇身边呆了很久，父皇理应比我更了解她。”
皇帝却道：“朕也没有很了解她，她不是随随便便的可以了解的人。”
商墨凌道：“阿姐今日离京。”
皇帝忽然问道：“如果今日离开的是你的女儿，你会去为她送行吗？”
宫侍在此时端上新茶，商墨凌捏着茶盘，很仔细的揭开盖子嗅了嗅茶香，抿了口茶，合上双眼品了一会，对皇帝淡淡一笑：“初入口时太涩，饮下后唇齿留香，久久不断，阿姐的品味总是意味深长。”
皇帝似乎微微一笑：“哦？意味深长？”
商墨凌道：“父皇可知阿姐着迷看戏本？”
皇帝想了想：“朕记得宛妤并不爱看戏。”
商墨凌道：“她热衷看戏本子，尤其是那种言语瑰丽漂亮的词句，和才子佳人的爱情。”
皇帝的眼睛里带出笑意，真实的柔软笑意，商墨凌第一次看到父亲表达出真切的感情，不由多看了两眼，随之微笑：“她说，因为知道是假的，所以才会着迷，若是真的，就不会喜欢，而会嫉妒。”
“那么，你喜欢什么呢？”皇帝忽然问他，眼睛里残余的温情还没有收拢，他一字一句问的极慢。
商墨凌从容不迫的一笑：“儿臣很喜欢我现在正在做的事情。”
商墨凌次宛妤一日离京，他被剥夺了在沂国的王权，豫敬贵妃便随之去除了沂太后的封号，再一次住进皇宫里，十余年后她再次踏进当年的寝殿，就连她离去时随意舍弃在妆台上的那盒胭脂都照原样搁在那里，豫敬贵妃伸手在胭脂盒里捻了捻，放在鼻尖一嗅，挑起唇角来冷冷一笑。
是最新贡上来的蔷薇硝。
豫敬贵妃在胭脂上盒点了点，对身后的婢女道：“这个颜色太花哨了，换盒淡的来。”
新晋的宫婢谦卑的垂着头：“这是陛下特意吩咐的，说是您最爱用的颜色。”
豫敬贵妃在妆台前坐下，仔细看着镜子里映出的那张风韵犹存的容颜，她已经不再年轻，可是不再年轻的女人已经不需要通过娆人的容貌来吸引人的注意，宫婢悄悄的打量她的新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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