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九、生死门

　　宛妤将手在特岩谷与巴彦浩特之间画了条线，道：“祁原火紧，况且巴彦浩特又是敕勒重镇，谨行若围魏救赵，必是轻兵奔袭，方能让敌军大乱手脚，如此以来，他只会带走部分主力，我们正好可用剩下的一批。”

　　杨重点点头：“可是这和你有什么关系？若去也是我带兵去，你是个女子，武艺不经，又从未上过战场。”

　　宛妤皱起了眉：“你可是看不上我？”

　　杨重摆了摆手：“代王殿下文能执笔定河山，武能调兵救祁原，臣哪能怀疑殿下，只是殿下身份金贵，不适合亲上战场。”

　　宛妤将手按在他肩上，微微一笑：“我必须去。”

　　杨重心里知道她的固执，她决定的事情从没有人能改变，这个女人，从来不是一个优柔寡断、人云亦云的女子，也正因此而更加的动人心魄，“宛妤，”他看着她，这么喊道：“我越矩叫一声你的名字，宛妤，这些话我只说一遍，你听完再决定你要不要与我一同上战场。”

　　宛妤看着他的眼睛，道：“你说。”

　　“当初你要来特岩谷，祖父祖母没有劝阻，是因为他们知道你到了大哥地盘上，大哥定不能由着你胡来，而且就算将你强行留在京城，也只会让你成日胡思乱想罢了。”

　　“但是战场与军营是不同的，战场是道阴阳门，是生死交界的地方，是赤裸裸的鲜血和长刀，开战之前要仔细谋划每一场战役才能获得最大的成功，但是在战场上，力量是决定性的因素，而且它决定的不是成败，而是生死。”

　　“最可怕的是，”杨重缓缓道：“即便是你死在了战场上，除了让你母亲和弟弟悲痛欲绝之外，并不能改变战场的格局成败，而带你上战场的我，包括随你上战场的一切兵士们，甚至还有我的大哥，整个杨家，都有可能因为你而受牵连，因为帝王的悲伤而为你陪葬。”

　　宛妤愣了愣，没有说话。

　　杨重又道：“宛妤，你总是觉得很多事情你一个人就能办好，所以你总是一意孤行，但是没有人是脱离所有人而自己活在这个世界上，所以也不会有人受伤而没有人心疼，如果你出了意外，我……我大哥，他会悲痛欲绝。”

　　他嗓音沉沉，眼神专注，宛妤在他的眼神里微微低了头，好一会没说话。

　　杨重笑了笑：“大哥手下兵将纪律严格，只怕不会那么轻易的让我把兵带走，我先去中军帐。”

　　宛妤却抬起头对他一笑：“我与你一同去。”

　　杨重吃了一惊：“你还是要上战场？”

　　宛妤道：“如你所说，我自己在军营里只会胡思乱想。”

　　杨重扶住额头：“果然是皇室贵族，杀人不眨眼。”

　　宛妤道：“我从不做无把握之事，你随我来。”

　　中军帐只有一位偏将留守，气氛里还满是肃杀之意，杨慎带兵出战前从来不需要费心力去动员军队，宛妤走进营帐的时候似乎闻到了血液的味道。

　　偏将看到她，急忙单膝下跪：“末将见过代国公主，公主千岁千岁千千岁。”

　　宛妤单手抬了抬：“平身，将军去哪了？”

　　偏将面露为难之意：“公主恕罪，此乃机密，不可对外人言之。”

　　杨重跟在宛妤身后笑道：“李将军这是什么话，公主为杨将军的夫人，怎么算是外人呢？”

　　偏将跪在地上，没有答话，宛妤不以为意道：“那么，现在营中能作战的主力军还有多少？”

　　偏将道：“殿下问这个做什么？”

　　宛妤抿起嘴笑了笑：“将军可是奔袭巴彦浩特去了？请你速速点兵，配攻祁原。”

　　偏将看着她，惊讶的张大了嘴，半晌说不出话来。

　　那是宛妤亲身经历的第一场战争，生命与死亡的界限如此清晰又如此模糊，杨重说的对，战场是道阴阳门，是生死交界的地方，很久之后宛妤依然会回忆起这场战争，前一刻还面目狰狞的战士下一刻便变成了沙场上的游魂，甚至表情都凝固在濒死的那一刻，宛妤魔怔了一般死盯着捐躯战士的遗体，看他们生命最后一刻的表情。

　　豫敬贵妃后来问起这场战争，第一次不再是端庄典雅的那副表情：“害怕吗？”

　　宛妤点头，回忆起来，面色还是发白：“那场战争教会我，没有谁的生命是不值得珍惜的，母亲，我看着那个枪尖刀刃用各种方法切进人的身体，然后是一片血肉模糊，几欲作呕，但是我那是似乎真的连所有的想法僵掉，唯一的念头是，我要活着。”

　　“杨重为我挡了好多刀，鲜血染红了半幅铠甲，我看见他的眼睛，里面满是冰冷的漠然，还有狠厉的动作，一招一式里都透着残忍，在那个地方，想让自己活下去，就必须送别人去死。”

　　豫敬贵妃赞许的点头：“正如宫廷的生存之道。”

　　宛妤却摇摇头：“不是的，母亲，当你真正处在那个修罗场你才会明白，为什么仁德良善的君王会名垂青史，那些在你身边倒下的战士，他们的面容转脸就会被忘记，他们的名字甚至都不会再将领的口中出现一次，可是那些深刻记住他们的人，他们的妻女家人，或许用尽一生的时间都不能将这样灭顶之灾带来的伤痛忘怀，他们的灾难铸就了君王掌下的万里江山，谨行曾告诉我阿凌需要去战场历练历练才会成为真正的帝王，因为只有那个时候才会真正彻底的明白，帝王坐拥的那个江山，那些诗词歌赋歌舞升平的风雅，究竟是用什么堆砌起来的。”

　　豫敬贵妃露出神往的神色，问道：“那，阿凌他明白了吗？”

　　宛妤微笑起来，肯定的点点头：“我想，他应该明白了。”

　　商墨凌在战火中隔着生死看到他的姐姐挥舞九节鞭的模样，明明还神色镇静的脸庞瞬间表情大变，几乎是不顾一切的催马往这边冲来，宛妤附身必过横空斩来的一记长刀，银质的鞭头因为浸着剧毒透出乌黑的颜色，在敌人身上划开浅浅一道痕，乌黑便从鞭头弥漫进他的身体，犹如死亡笼罩生命。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商墨凌用长剑隔开刀戟，大声嘶吼着问她。

　　宛妤没有回答，他们将开始进攻的时间选在破晓前最沉的黑夜，杨慎奇袭巴彦浩特的消息已经传进祁原，敕勒军开始有规划的缩小营地，依照杨重的说法，要么是准备致命一击，要么是准备拔营。

　　所幸，赌对了。

　　祁原惨胜。

　　获胜的大军没有欢呼和热血澎湃，幸存的兵士们漠然而迅速的打扫战场，商墨凌站在死亡气息弥漫的战场前沉默，良久之后对身边的副将道：“此地立碑。”

　　宛妤站在他身边，目光掠过战场投降辽远的天际，东方泛出亮白的颜色，太阳隐藏在云层之后，为云层镀上了一道银边。

　　“天亮了。”她说。

　　商墨凌嗯了一声，道：“我没想到你居然会亲自前来，阿姐，你不要命了么？”

　　宛妤笑了笑：“我还活着，你也还活着。”

　　杨重一脸深沉的接了一句：“我也活着。”

　　宛妤被这句话逗笑，在肃杀的战场上挑起唇角，忍了一会，终于忍俊不禁，不顾形象的哈哈大笑起来，女子的笑声娇嫩而清脆，犹如一道阳光划破阴霾的天空，打扫战场的战士们纷纷驻足回眸，宛妤对他们挥手，扬声道：“铸建营地，加强防御，今晚喝酒，庆祝我们都还活着！”

　　战场沉默了一下，爆发出漫天的欢呼：“庆祝我们都还活着！”

　　宛妤笑着随之大喊，阴郁的气氛一扫而光，战士们将战死的所有尸体堆成一座小山，宛妤命人搬来的酒，率先将一坛酒泼在了尸体上：“我们都是为了各自的国家而战，只有胜败而没有对错，死者为大，虽死犹荣，愿他们来生安稳，不在征战。”

　　“愿他们来生安稳，不再征战。”一坛坛酒泼在为国捐躯的英烈们残躯之上，滔天的火焰点起来，舐舔着天际，犹如守卫国界的战士们不灭的英魂。

　　杨重的瞳孔里卷起漫天的火焰，这火焰映出一个女子身段玲珑的影子，那让人着迷的影子，一位帝国公主真正的气度，也是平生第一次，那样深刻的对自己的哥哥产生了妒忌之情。

　　宛妤不宜在祁原的临时军营里待着，她顺服的跟随杨重回特岩谷的军营，祁原围困已解，敕勒的降书应该不日将送到帝王的龙案之上，杨慎捍卫了他“战神”的称号，而商墨凌则在西陲军中站稳了脚跟，至于代国公主，却被传为了边疆的一个神话，那些桀骜不驯的将军们终于为一个女子的胆识智谋所折服，毕恭毕敬的称她为“代王殿下”。

　　宛妤面上挂着笑容，一路走进了特岩谷的中军帐，守营的副将跪在她脚下，肃穆的气氛席卷而来，一点点压平了宛妤上扬的唇角：“你们怎么了？”

　　“说！”

　　无人应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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