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坛库 > 洗牌 > 第九章

第九章


  42、左眼右眼

  巴立卓发现,松河落后于省城太多了,不是指规模,而是说档次。单从烟花爆竹摊位就能看出差距,雪都街边叫卖的烟花个头大,盘在一起,威武如弹药库。中心城市都有个洼地效应,资金流、人才流、信息流会聚,大机关大机构林立,有钱人自然多。消费水平高了,连燃放烟火都要玩大手笔。前些年,省内各个城市都禁放烟花的,但是习俗难改啊,大众习惯往往等于社会权利,最后连省城也不得不开禁了。

  腊月二十九这天,巴立卓回了松河。才下午三点多钟,天光已经暗淡。最先入眼的是雄伟的德寿宫,突兀于流荡的暮霭之中,城市似其身后苍茫的背景。此时此刻,姜道长在做什么呢?每逢年节,宗教界人士都忙,迎送的绝非平民百姓。不知这个除夕夜,道长为谁守岁,正月初一的黄钟大吕为谁而鸣。

  小城还是老样子,积雪清理得不好,有些地段的路面像排骨似的,车行其上,七扭八歪的。那些鞭炮摊床,就塞在街边雪堆的空隙里,有些琳琅满目的意思;对联和年画就铺排在冰雪地上,红彤彤艳若彩霞。鞭炮摊主为了招徕顾客,不时燃放一两个,空气中充满了特殊气味。农贸市场人头攒动,男男女女急慌慌的,仿佛只要过了年,以后日子就不用过了。巴立卓放慢了车速,心里酸酸的,又兴奋,又凄惶,简直要落一场泪才好。除了回来看看儿子和投奔林紫叶以外,他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

  节前这几天,他可忙坏了。随刘宇搞团拜活动,先是去拜见省委省政府省人大省政协驻地部队,然后见缝插针似的慰问老干部。从原邮电管理局算起,至今健在的厅级老领导尚有十八人,担任过正职或享受正职待遇的老领导还有三位,此三人是需要刘宇露面的。其余的由乔月贤率人看望,送一束鲜花,说几句暖心的话,留下点儿钱。年年如此,别无新意,不得不走的过场。

  巴立卓也有一个过场,是必须要走的,那就是看望领导柳鹏。那天下午,趁着刘宇飞北京的当口,去超市买了些水果,到柳府上坐一坐。昔日威风八面的老局长,而今泯然于众矣。仔细瞧瞧,他的脸上又多了三块老年斑,两边太阳穴各一块,右边耳根下还有一块。

  柳鹏的态度不咸不淡:“你这么忙,礼数就免了吧。”

  巴立卓连忙说:“哪里呢,您对我的知遇之恩、栽培之德,我从没报答过啊。”

  “你和小孔的事情怎么样了,啥时复婚?”

  “太难了,马前泼水。”《马前泼水》是著名的地方戏剧目,故事源于元朝无名氏《朱太守风雪渔樵记杂剧》,说的是汉代故事,意喻夫妻离异之覆水难收。

  柳鹏瞥了他一眼,说:“我还是希望你回到自己家里去,娃的家!”

  真是怕啥来啥,赋闲在家的老领导比从前更不恤人情。巴立卓傻眼了,恨不得马上逃走,他敷衍了事道:“老领导的话,句句在心,我努力。”

  “爹妈都不孝敬的人,和同事能处好关系?连自己媳妇都搞不定,和情人能好到哪里去?”

  巴立卓频频点头,如鸡啄米,额头冒汗。

  柳鹏又盯了他一眼,问:“这辈子,你是来放债的还是来还债的?”

  巴立卓愣住了,他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柳鹏又看了看他,说:“我这一辈子都唯物,老了却觉得,人还是有宿命的,还是因果循环的,人在做,天在看。”

  就这么左一眼右一眼的,巴某人浑身难受,每一眼都像一把刀子,不是割他的肉,而是剥他的衣服。如果不是柳姨过来削苹果,真下不了台。他强颜欢笑道:“您身体还好吧?”

  柳鹏说:“还好,还好。”

  柳姨白翻了老伴一眼:“好什么好,经常便秘。”

  “我帮您找医生吧,改天给您弄点山里的蜂蜜。”巴立卓心里却想,便秘的原因不是地球引力太小,而是不恤世道人心。遥想当年,柳鹏曾告诫过自己,大事坚持原则,小事学会变通。可他老人家非揪住自己的私事不放,这说明什么呢?

  慌乱之中,他摸出事前准备好的信封,搁在茶几上,逃也似的告辞走了。下一个春节,就不必亲自登门了,何必自讨没趣呢。

  隔了一天,刘宇回来了。闪电式进京,准是玩大手笔去了。若非恰逢春运,刘宇连机票都不必手下给预订的,独来独往是其一贯的风格。作为各级运营商头领,与上级搞好关系很重要,不仅事关个人前途与命运,也牵扯到下级企业的利益与职工福利。虽说现在市场竞争已经很充分了,但运营商的内部体系却越来越集权。集团总部决定着各个省分的收入与建设计划,严控着成本与费用。倾斜谁不倾斜谁,学问大着呢。省分的日子好过不好过,很大程度取决于上级的政策,稍微厚此薄彼一下,效果大不相同。沿海发达省份还好一些,欠发达地区最受政策因素影响。同样是投资计划,同样是一分钱,对穷省和富省的意义不同。所以不仅刘宇要跑,乔月贤等副职也要去跑。

  隔行不隔理,跑部钱进的要诀世人皆知。据媒体披露,京城里面现有各类派驻机构逾万家,驻京办每年靡费千亿人民币之巨,令人叹为观止。欢乐祥和的传统节日,变成一年一度权力朝拜的高峰,此时此刻,奔忙在京城里的人不知凡几。

  对于刘宇来说,接下来的事情也许更费神,那就是如何接待回家过年的京官。每年春节,部委的、集团的大小要员返乡探亲,省分必须有充分的准备,主动款待,共话乡谊。本省人士异地做官的运营商头目,假期也要回来,至少要吃顿饭,聚一聚的。所以说,万家团圆的新春长假,刘宇等人却是异常忙碌的,赶场似的迎来送往。今年还好,总部的主要领导都去别的省过节,不来本省慰问奋战在一线的职工群众,不去全国劳模家里包饺子。虽少了零距离亲近首脑的机会,倒也免去了许多劳累。

  刘宇可以过消停年,并不意味着巴某人也轻松。巴立卓的长假只有两夜一天,年初一就打马回朝。他打算,今晚请儿子和孔萧竹吃饭,除夕夜去林紫叶那里辞旧迎新。可是,他的计划完全被打乱了。王二美发现了他的行踪,在电话里大吼大叫,非要请他吃饭,拉几个哥们儿聚聚。他勉强答应了,条件是不喝酒,速战速决。风声也够快的,汤司令也获悉了情报,执意请巴主任赏光,还再三问都想见谁,可谓殷勤备至。真没办法,巴立卓只好推掉王二美的邀请,汤司令的面子还是要给的。

  王二美白高兴一场,在电话里抱怨:“你是有钱的员外,俺是一泥腿子。”

  “你的心意我领了,来日方长呢。”巴立卓绝对想不到,以后会为此后悔。

  汤司令率松河筹备组宴请衣锦还乡的巴领导,只有赵太监缺席,说是去南方与闺女一家团聚去了。在座的都是老班底,也算谈笑风生,宾主尽欢而散。汤司令星夜赶往省城,回家过年去了。

  巴立卓本想见儿子的,一看时间不早了,只好作罢。当夜去林紫叶那里歇息,自是一番缠绵。

  次日天刚放亮,阵阵的鞭炮声传来,宣告大年三十的到来。踏着满地鞭炮的碎屑残红,巴立卓去了前妻的小区,人家没同意他进门,只好站在楼下的向阳背风处,拉着儿子说了几句话,分手时塞给巴奢一个大红包,提前给了压岁钱。

  剩下的事情就是欢度除夕了,林紫叶要包饺子,连鞭炮也都准备了。女人都是居家过日子的天才,无微不至。不料想,这个温馨的小计划也被打乱了,因为巴立刚来电话说,他预订了饭店的大包房,要在一起过个团圆年,看看电视,打打麻将。巴立卓不敢做主:“你等下,我问问小林。”

  林紫叶系着围裙,正忙得热火朝天。她太敏感了,就说:“那你问问老三,还有谁?”

  巴立卓鹦鹉学舌道:“老三,还有谁?”

  “还能有谁?都咱家里人。我们三口,加你们四口。”巴立刚的手机里很嘈杂,好像在车上。

  巴立卓跟着林紫叶,低声说:“老三说了,他们三口;加我们,嗯,四口。”

  “不行,我不去!”女人斩钉截铁道。

  “不行,我们不去!”巴老二对巴老三说。

  “那你一会儿给我开门,马上就到你门口。”

  片刻工夫,门铃响了。巴老三真够神通的,熟门熟路的,保安奈何不得他。巴立刚笑嘻嘻地换了拖鞋,还各个房间侦察了一番。然后坐在沙发上,接过林紫叶递来的茶水,有滋有味地喝起来。他这模样,惹得林紫叶也笑起来,就说:“老三,你搞什么名堂?”

  “没名堂,我来个大团圆,欢欢喜喜过大年。”

  巴立卓挺赞同的:“老三的建议不错,去饭店多好,不用做家务了。”

  “一家不一家,两家不两家的,都难受。”林紫叶摇头,态度有所松动。

  “当然是一家,你是我老婆,她是孩子妈妈。”巴立卓说,这个“她”当然是指孔萧竹。

  “人家都同意了,二嫂就去吧。”

  “我很想和儿子一起吃年夜饭,咱们就给老三面子吧。”

  话说到这个份上,不由得林紫叶不依,但还有许多担心。

  “有我在,一定和和美美的。”巴立刚拍胸脯打包票,心满意足地离去。

  事情就这么定了,林紫叶好一番打扮。低胸的桃红色羊毛衫,领口露出可爱的内衣蕾丝;彩格子毛呢裙,搭配一双羊皮短靴。在巴立卓眼里,未婚妻一直是窈窕而明媚的,现在又多了丰腴而鲜艳的味道。

  夜幕降临,万盏红灯,他们去了饭店。巴立刚一家和巴奢早就到了。林紫叶拿出红包,送给两个孩子。巴奢蔫蔫的,不大精神,低低地叫了一声林阿姨。巴林两人相视一笑,彼此都明白,这同样的一笑是什么含义。

  孔萧竹迟迟没有露面,还在单位呢,按老邮电传承的说法就是“守局”。这也正常,逢年过节时运维这条线最紧张,除夕夜的话务疏忙最为关键。在她看来,省公司运维部门的头目都是原来北方电信的人,对移动技术很不在行,没经验没头绪没步骤,胡子眉毛乱抓一气。她很不放心,不想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出问题。巴立刚是召集人,不住地催促二嫂,叫早点过来。孔萧竹说不放心,怕短信拥塞。

  这话用来蒙蒙外行还可以,糊弄不了林紫叶的。短信平台都在省里,打爆不打爆的与地市一级无关,而且C网用户不多,系统处理能力绰绰有余。依移动这边的惯例,疏忙方案节前就该部署完毕,守局无非就是盯着链路负荷、无线负荷和端局话务量而已。对于孔副总来说,这事叫运维部的人去做已是足够,没必要亲力亲为。看来,孔萧竹是以工作之名,行回避之实。林紫叶心想,她爱来不来,永远不来才好!

  巴立卓则大发感慨,春节就像一锅熬了几千年的汤,原来的味道却越来越淡,随着手机等现代元素的不断增加,传统意义上的过年离人们越来越远了。最明显的例子就是拜年的方式变了,人们连电话都懒得打,批发短信了事。

  巴奢带去了笔记本和上网卡,和堂弟打游戏。大人们就垒起了方城,麻将打了一圈又一圈,输钱的是林紫叶。一输再输,但心里舒坦,因为董丽芹说过赌场失意情场得意。

  趁着孔萧竹不在,巴立卓悄声告诉弟弟弟媳,打算五一期间把婚事办了。老三夫妇顺口搭牙地说好,继续摸牌出牌,一点多余的表示都没有。也许在他们眼里,二婚这档子事不值得一提。林紫叶抿着嘴笑,失望却一缕一缕摇进了心中。

  春晚节目渐入佳境,巴立卓推开麻将,不玩了,忙着去发短信。从早至晚,拜年短信蜂拥而来,克隆品居多,还有一些不署名的陌生短信,真是卖盐的喝开水:没味道。信息泛滥的背后必然是情感含量降低。尽管乏味,有些短信还是必须要发的,依次给刘宇、巫奎、乔月贤等省筹备组领导拜年,然后再向苏敏、陆教授、陈副市长、姜道长、金律师和王二美等人献上祝福。有人未予理睬,有人做了回复,姜道长的短信耐人寻味:“牛年牛运,向上向善。”

  赵本山偕丫蛋出场时,鞭炮声变得稀落。内行人不难想到,此时网管流量图上要陡然出现一个深坑,小品结束后话务负荷就会迅速蹿升至峰值。这就如同一场重要的体育比赛,终场哨声响起之后,城市的下水系统负荷会骤然增大,为什么呀?广大球迷同一时间去解手啊,几十万甚至更多的马桶同时放水,那效果不亚于山洪暴发。

  赵本山师徒的表演在笑声中谢幕。外面的鞭炮声震天动地,倘若外国人身临其境,会以为爆发了一场战争。巴奢和堂弟早跑出去了,巴立刚也下了楼,为的是恭迎贵宾。

  随着孔萧竹的到来,年夜饭正式开席。座位无须谦让,林紫叶挨着巴立卓落座,孔萧竹拉着儿子入席。吃饭在沉闷的气氛中进行,巴老三吆五喝六的,任凭他清蒸水煮,众人的表情依旧不咸不淡。虽然都保持着笑容,却都感觉到有一种隔膜,看不见摸不着,却真真切切地存在着。孔萧竹、林紫叶与董丽芹三个女人,更是小心翼翼地说话,彬彬有礼地轻笑,仿佛她们在沼泽边跋涉,稍不留神就会落入泥潭。

  巴立卓已经很满足了,形势一派大好,不是小好。事前担心的不快并没有出现,前妻与未婚妻都安安静静的。他笑眯眯的,像老树桩似的一动不动。左眼瞧瞧前妻,右眼看看未婚妻,一个素面朝天,一个化了淡妆,都是知书达理的贤妻良母。比较起来,还是孔萧竹显老,面容憔悴,真应了一句戏言:女人一过四十,啥都往下耷拉。林紫叶也不年轻了,笑的时候,眼角叠起一摞褶子。孔萧竹也有褶子,但那褶子坦荡无畏,就那么明晃晃地摆着,反倒容易忽略,而林紫叶的鱼尾纹隐藏得很深,乍一出现会吓人一跳的。

  老这么冷场也不好,总得说点什么才好,林紫叶举杯祝福,说了几句吉祥的话,祝愿巴奢和他的弟弟学业有成鹏程万里。

  孔萧竹还是沉默,不知道在想什么。而巴奢搭头搭脑的,不大高兴。

  俗话说,傻子过年看邻居。拜年的话也可以照葫芦画瓢,董丽芹也希望巴奢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孔萧竹到底把持不住,“学个六饼吧,一学期下来三门挂科,这样下去,能不能读完大学都成问题!”

  举座皆惊,巴奢忽地昂起头,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架势。

  “不对不对,刚考完试就放假了,成绩要等到开学时才出来。”巴立卓有些生气了,儿子再不好,也不能当众揭短。他要给儿子遮风挡雨,更希望孔萧竹借坡下驴,不要再说什么扫兴的话。

  孔萧竹真是个疯子,气鼓鼓地去包里翻出了一张纸,愤愤地拍在桌子上,“这是今天收到的成绩单,你们看看!”

  巴立卓收起这张学校寄来的通知单,看都没看就塞进衬衫兜里,且语出惊人:“大学大学,就是大概学学!我念大学的时候,必修课选逃,选修课必逃。想想看,人这辈子啊,还是幼儿园比较好混。”

  无人发笑,到底是巴立刚机灵,他说:“念书顶个屁用啊,不如抓钱实在。我巴老三初中没毕业,现在不也混得挺好……”

  外面的爆竹声渐次零落,孔萧竹号啕大哭,像个母兽似的,要把五脏六腑都吐出来。


  (https://www.motanwx.cc/mtk75800/4129696.html)


1秒记住墨坛库:www.motanwx.cc。手机版阅读网址:m.motanwx.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