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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34、打了鸡血

  王二美住院两周了,神经外科的病历卡上写着:脑震荡。挨打后的第三天,霍芳把他从柳县转至市中心医院。盛局座开恩,派车将伤员送回市里。据医生讲,脑震荡无须特殊治疗,只要卧床休息,给予镇痛、镇静对症药物,减少外界刺激,多数病人可在两周内康复。

  梁菁菁代表工会亲切慰问,送了一个果篮,塞了一个信封,内装500元;汤司令百忙中抽空去看望,送了一捧鲜花,也塞了一个信封,内装1000元。同事朋友纷纷来探望王伤员,大有络绎不绝之势。100、200元的礼金收了一些,鲜花水果也不少。没人提他挨打的事情,似乎只来献上爱心,但兄弟们脸上多出来的那部分表情,都有点怪怪的。韩鸟倒没什么禁忌,好奇地打量王伤员,好像看到了自行车撞架一样。

  王伤员住院期间,遇见了石冰,就是挨揍那天认识的铁通业务员,还是小虎介绍的。世界真是太小了,小得你一转身就会撞上熟人,但是王伤员万万想不到,自己会以头缠绷带、手挂吊瓶的姿态看到竞争对手惊愕的眼神。

  没啥好奇怪的,数学领域有一个著名的猜想,名为六度空间理论,也叫小世界理论。该理论指出:你和任何一个陌生人所间隔的人不会超过六个,也就是说,最多通过六个人你就可以认识任何一个陌生人。德国人赫尔曼?歇尔在其所著的《请克林顿吃饭:成功者的人际网络》中宣称,在这个地球上,无人不可以相识。据此论断,王伤员与石冰的重逢再正常不过。

  石冰的父亲做了开颅手术,与王伤员住同一间病房。不得不承认,如今医学进步很大,连开脑壳都可以搞成微创式的。手术很成功,石冰心情好多了,每晚都来陪护,与王伤员聊聊,彼此称兄道弟。

  石冰家住松河市,也是下派到柳县的,每天赶通勤车,披星戴月,辛苦之极。问问收入,每月也就一千块钱,王小二敲锣,穷得叮当响,一件蓝色铁路大棉袄,穿在身上很不像样子。石冰也为自己而羞耻:七尺男儿,上不能报国,下不能养家。

  都是央企职工,待遇之差太大了,富的花起钱来像流水,穷的钱在手里能捏出水。王二美很诧异铁通的艰难,你们不是给移动代维了吗?铁通的营业厅也打出标语,办理一切移动业务。

  石冰连连苦笑,到目前为止,八万铁通员工,移动只接收了两个人,集团公司的两位前主要。他每天上班第一件事和最后一件事就是看看有没有铁通整合的消息,那份煎熬不亚于饱受折磨的死囚。长痛不如短痛,早死早脱生,不如给一刀痛快!同是天涯沦落人,都一肚子苦水,说至动情处,他们一起将这个行业骂得体无完肤。

  石冰很羡慕王二美:“王哥,咋没人砸我一酒瓶子呢?”

  王伤员不屑一顾道:“瞧你营养不良的样子,一啤酒瓶子摔脑袋上,还不打死你?”

  “还是王哥的脑袋硬。”石冰叹了一口气,千肠百结的愁。

  王哥的脑壳硬是硬,可临床表现是头晕、恶心、失眠。做了两次CT检查,无脑出血等器质性损害,也没有颅内继发病变或其他并发症的迹象。医生说可能是躺久了的缘故,就如同船员登陆后的晕岸现象,会出现注意力不集中或记忆力下降的情况。

  家属的记忆力可没下降,霍芳为着四千多元的医药费单据犯了愁。松河网通员工全部参加了医保,当她到市劳动和社会保障局医保科咨询如何申请工伤时,却被告知,根据《工伤保险条例》第三章第十四条规定,上下班途中受到机动车事故伤害的才算工伤。而患者被歹徒砍伤,是刑事案件,不属于认定工伤范围。

  霍芳就去找单位,要求赔偿经济和精神损失。汤司令安排人力资源部研究此事,还找来常年法律顾问金律师咨询。

  金律师才不管谁挨打了,只研究案情与法律条文,他对汤司令说:“其行为不属《工伤保险条例》中所指的行使工作职责,其受到的暴力伤害,不属于工伤。职工在工作时间如因犯罪、违反治安管理、醉酒,或者自残、自杀而引起伤亡的,将不能享受到工伤保险待遇。也就是说,在工作时间陪客人喝酒出事的,不能算作工伤。”

  “家属天天来闹,该怎么打发?”汤司令毕竟不是学法律的,所以不耻下问。

  “张小虎殴打他的行为属故意伤害,受害者可通过当地派出所的调解等措施,向张某索取医药费、误工费、营养费等,挽回自己的损失。”

  汤司令心里有底了,责成柳县分公司协调处理好此事。盛局座满口答应,说没啥了不起的,王二美小病大养,无非想赖点钱而已,这事最好私了。这话说到汤加心里去了,但他感觉很不舒服,认为县公司头目的素质太差,正经的工作没路数,歪门邪道不少。

  霍芳可不愿私了,好端端的老公,因为追缴欠费被人打了,她咽不下这口恶气,也去找金律师。

  金律师认得王二美和霍芳的,夏天的时候,经巴立卓牵线,他为霍达一案推荐过代理律师。金律师踌躇半晌,这回却说:“你们有两个途径,一是追究张小虎故意伤害的责任,二是向单位提起诉讼。”

  霍芳当然不懂,就问:“哪一条更好?”

  “后一条好。为什么?因为你丈夫挨打,没有第三者旁证,估计饭店的证词于你们不利。”

  “那就第二条,告倒牛烘烘的汤司令!”霍芳听明白了,去人生地不熟的柳县找证据,就是自讨苦吃,毫无胜算。

  金律师赶紧纠正她:“不是告发谁,而是拿起法律的武器,维护合法权益。”

  霍芳点头不迭:“那怎么起诉才好?”

  金律师的案头上就放着《工伤保险条例》,是他见汤司令时找出来研读的,现在拿起来翻到第十四条,边读边解释:“职工有下列情形之一的,应当认定为工伤……(二)工作时间前后在工作场所内,从事与工作有关的预备性或者收尾性工作受到事故伤害的;(三)在工作时间和工作场所内,因履行工作职责受到暴力等意外伤害的……根据上述规定,因履行工作职责受到暴力等意外伤害的应当认定为工伤。”

  长篇大论的一大套,把霍芳给绕晕了,这女人就问:“金律师,你直说吧,二美算不算工伤?”

  “可算可不算,就看当事人的力度了。”律师都这样,吃完原告吃被告,不怕官司闹得大。

  “那好,就请你代理了,我准备起诉松河网通!”时至今日,地市以下网通联通的融合仍未启动,大家习惯沿用老名称。

  “巴局长在的时候,我就是他们的法律顾问,没法再接手你的案子。”金律师摇摇头,出谋划策道:“依照法律程序,你们先向市人事劳动社会保障局申请工伤认定,想办法拿到工伤认定书,就咬住一条理由,因清欠导致受伤。如果不行,我给你们找代理人,向法院提起行政诉讼。”

  霍芳在人事劳动社会保障局没熟人,不知道怎么申请,就给远在雪都的巴立卓打电话。

  巴立卓再如何心烦,也要对昔日的邻居客气有加,儿子小时候人家可没少照顾。他最不愿理松河的事情,可是好钢也怕人情炼啊,霍芳有求于己,总要出出主意吧。听清了来龙去脉,又思忖了半天,他才给霍芳回话:“别听律师瞎忽悠,打官司是下策。又是举证、又是仲裁的,闹得满城风雨,最后无非就是庭外和解。原告被告两方皆输,赢家只能是法院和律师。”

  “那我们该怎么办?”

  “陪用户喝酒,这本来就是开拓市场的工作内容之一,二美去追缴欠费是不是工作职责?不陪用户喝酒,哪来的业务?”

  “是啊,他下县里没办私事。”

  “工伤认定是有政策界线的,不是谁都可以吵闹的,不如利用这个机会解决实际问题。”

  霍芳死心眼儿,非要问啥实际问题。巴立卓可不想说得太具体,言多必失,于己不利,便说:“你和二美商量吧。”

  王伤员的脑壳被砸破了,脑组织尚可以使用,没糊涂到不能思考的地步。他给巴哥打电话的时候,住院部楼外的路灯交相辉映,想来省城之夜也定然流光溢彩。

  对于这厮,巴立卓可没有好态度:“你真是混球的标准配置:不老不小不胖不瘦不三不四,没前没后没脸没皮没心没肺!”

  “巴哥,救救二美吧,我差点被人给打死。”

  “你死了才好,我就省心了。”

  “这可是你说的,哪天我真死给你看!”

  “净胡说八道!”巴立卓觉得暗示得很到位,就看对方的悟性了,“撞到怀里的鸽子,可不能白白飞了。”

  “鸽子,哪有鸽子?只有一大傻子,你和汤司令说说吧,叫我回市公司。”

  “你以为我是谁呀?手可不能伸得太长。”巴某人说的是实情,地市公司的一把手不拿上边的部门主任当回事儿,他们眼里只有省分的老总副总。分疆裂土的诸侯与朝堂上的大臣,名义上平起平坐,可孰轻孰重?省分部室主任下来,好吃好喝地招待,红包也会有的,可要是棘手的事儿,一般不买账。

  “那,那巴哥给指指路子。”

  “我说得够明白了,还没听懂?”

  王二美不再啰唆,和老婆好一通核计,逐条逐步地设计推敲。正商量着,石冰进了病房,一身疲惫、满脸憔悴。不用问,又是坐通勤的火车辗转而归。他躺在陪患的行军床上,听王二美夫妇嘀嘀咕咕,忍不住插嘴道:“王哥,可别去招惹领导,人家随时给你小鞋穿!”

  “羊圈里哪有骆驼,运营商的领导还有好人?”

  石冰呼地从行军床上坐起来,大概惊得四肢发麻。

  “好人受气,坏人逍遥。谁想当好人,那就废了。”

  石冰闻得此言,像得了疟疾似的直筛糠,“这话要传出去,还活不活了?”

  王伤员盘腿而坐,两手捂住脑袋说:“好人是用来欺负的,你不会送钱,你不会拍马,所以你才穷,你才苦,你才难,你才憋屈。假如你是远近闻名的大坏蛋,就是领导不提拔你,也会把你当盘菜。”

  王二美越说越亢奋,起床去找拖鞋,似乎走一走,方解心头之恨。霍芳见状,赶紧拉住男人,“你疯了,你打鸡血了?”

  霍芳可没打鸡血,就是心酸,转身就去找汤司令,进了他的办公室就放声大哭。汤司令恼了,操起电话就问盛局座:“王二美的事儿,你办得怎么样了?”

  “正在落实,补贴他五千块钱,行不行?”

  “那还磨蹭什么,抓紧!”汤司令对盛局座的不满又加重了一层。领导不论大小,最烦手下人大事小事都让他处理,这么点破事都搞不定,不是能力低下就是故意抗旨。

  汤司令也想通了,像王二美这种滚刀肉,还是少惹为妙,他想送个人情:“二美同志是老邮电了,还是不可多得的业务骨干,我会尽最大努力的。”

  霍芳见火候到了,就说二美不能再回柳县了,否则要出人命的。汤司令马上就答应了,出院即可调回市公司。

  “有什么具体的要求,请找梁副总商量,这事归工会管的。”汤司令急着脱身,下了逐客令。

  霍芳找梁菁菁的时候,冬日的阳光斜斜地从窗外泼进来,暖暖的。她没掉眼泪,也没了往日快如爆豆的语速,就木讷地听女领导嘘寒问暖。

  梁菁菁有自知之明,她的职业生涯已近尾声了。关于干部任用,国企和政府机关没啥两样,都有年龄限制的。你再聪明能干,年龄一过就完蛋。从省分筹备组文件来看,地市分公司筹备组就快成立了。五旬有二的女人,真如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她心里清清楚楚,虽然省里的老大对自己不乏好感,但改变不了自己到站回家的结局,因为全省像她这个级别的干部太多了,谁有本事破例?靠边站后的领导都有这样的体验:台上不交人,下台是仇人。梁菁菁是何等聪明之人,当然要奉献余热,能送的人情都送,前提是不开罪老大。她主动表示,医药费实报实销,从工会经费里提取,合情合理还合规,何乐而不为?

  与梁副总所预期的截然相反,霍芳依然愁眉苦脸,也不提麦子熟了这茬。

  “我的好妹子,叫二美早点出院吧,不知有多少人在看笑话呢。”梁菁菁觉得很不对劲儿,钱也拿了,应该摆平了。她还拉了拉对方,想显得更亲热一些,但霍芳却像躲汽车一样,往后闪了闪。

  “没这么简单,我要去你们省公司上访,讨个说法。现在姓巫的老总还管不管事儿?”

  梁菁菁吓住了,下面的头头最怕有人去省里闹事。坐到省级层面的运营商领导,只管钱和人事,其他事情马仔看着办,请示多了都烦,还哪有闲心接待职工来吵。对于分管党群纪检工作的梁菁菁来说,稳定是压倒一切的任务,所以她要压住王二美和他的刺头老婆,说再和汤司令通通气儿,尽量给你们满意的答复。

  霍芳回到医院时,盛局座刚走,那五千块钱送来了,动作够神速的,领导说不说话,真是大不一样。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再说梁菁菁去找汤司令,原原本本地复述了一遍。汤加听了直挠头,他说:“真是给脸不要脸,他们还想怎的?

  “我估摸着,二美想换个岗位。”

  “不识趣,我已经明确答复他老婆了,难道想趁火打劫?”

  “我也是这意思,他想捞个肥差。”

  “不对,肯定有高人指使了,背后黑手啊。”

  怕什么来什么,梁菁菁最担心汤司令联想到前任,果然如此。她只得好言相劝:“马上就要融合了,还是早点了结为好。”

  “就是不了结又能怎样,他还能反到天庭去?”

  “汤总,这节骨眼的当口,他们要是真跑上边又哭又闹的,咱们还不被骂个半死?”

  汤司令想想也是,刘宇可是联通过来的人,见了网通这档子乱事,没准要拿来当成典型。遂找来马元、邹宽两位副总还有崔人事,临时动议,王二美去运维部做副主任。

  马副总分管维护这一摊,直摇头,“这家伙可不是省油的灯,放哪儿都惹祸。”

  邹副总也说话了:“还有正主任呢,轮不到二美胡来。”

  梁菁菁好人做到底,“这家伙干活是好手。”

  汤司令说:“看架势,下周就要成立筹备组了,别叫破布缠了腿。”

  “那就这么定了吧,快刀斩乱麻。”梁菁菁喜滋滋的,仿佛媒婆说成了一桩婚事。

  “还有,叫综合部发个文儿,强调强调纪律,公司只管员工的八小时之内,再出现类似事件,概不负责。一吵就得个好差事,领导就不用当了!”

  梁菁菁给大伙吃宽心丸:“二美好歹是自家人,总比联通那帮人过来抢椅子要好。”

  话虽这样说,汤司令还是恼火,感觉自己被人敲了竹杠。再想想,老盛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有资历就了不起?为什么总有人说你坏话?没问题别人能告你?其实,他最恨的还是巴秃子,这个身在雪都的家伙,简直是一巨大的阴影笼罩在松河,想躲都躲不开。

  梁副总再次亲往医院,代表汤总及领导班子,宣布对啤酒瓶事件的善后决定,据说也是最后的处理意见。意图很明显,请当事人见好就收。

  王二美躺在床上,打躬作揖:“多谢多谢,我真躺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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