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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7章 关于男人的裤子


  “老头儿,我饿了。”艾潘尼抱着冉阿让沉甸甸的大胳膊,努着嘴儿说:“陪我上街买菜吧。我的死鬼男人。我知道这个时间在天桥底下有很热闹的晚集。”

  “你——”冉阿让一把将艾潘尼甩开,自己坐到老远以外,抱着双臂,生怕她再“逮住”他的胳膊,过来“侵犯”他似的,他瞪着她,非常严肃,很有些贞洁烈女的风范,但是嘴上却结结巴巴地:“我警告你,不许——不许再胡言乱语,不许再说我是你的——”他的脸红一阵白一阵,那个词——“死鬼男人”,上帝啊,太恐怖了,他实在说不出来。

  “不说就不说咯。”艾潘尼仰起脑瓜儿,鼻孔朝天,赤着的小脚丫儿得意地翘着:“谁稀罕要你做丈夫了么?”

  “好吧。”冉阿让抹了一把汗:“你呆在这里,你想吃什么,我去给你买就好了。”糟老头儿说着穿上大衣,又背过身去,趁她不注意大大地舒了一口气。

  “不要!”艾潘尼扑过来,又黏住他:“我们一道去。”

  “我不跟你去。”老瘸子不情愿,退回去,怄气似的坐在那儿,沉着脸:“我才不跟你去。”他抬起头,气鼓鼓地瞅着她,把后面半句话咽了回去,他想说的是:“你总害我难为情。”

  他猜得很对,他要是跟她一道出去。她必然会抱着他的大胳膊,像挽着一头受了委屈的大水牛,满世界得意洋洋地“宣示主权”。这是小艾潘尼的虚荣心——瞧,我赢得了这个世界上最好,最好,最好的男人!

  上帝啊,他想起来就头疼。

  “那我自己去了!”艾潘尼则气鼓鼓地,又朝他嚷嚷,明明是威胁:“我可要自己去了!”

  “去吧!去吧!自己去吧!反正我不跟你去!”——威胁无效。

  “你都不会担心我么!天这样黑了!”小女賊涨红了脸,急得跺脚——那些小姑娘每当不乐意,不甘心,气鼓鼓的时候就会这样跺脚。她委屈极了:“要是柯赛特,你才不会放心她呢!”

  “你有什么好担心的!你不是铁打的艾潘尼么!”糟老头儿坐在那儿,又烦闷又心虚,不由得口不择言,可是说完了又感到自己的过分,也没有敢抬头去看那个叫人又恨又爱的鬼精灵丫头,嗫嚅地补上一句:“我女儿又不会这样任性。”

  他噘着嘴(自己也没意识到,老天爷啊,我竟然在噘嘴。)他的双手没处放,局促地搅在一起,他的语气软下去——总得这么软下去,试探地,赔罪似的说:“你去的话好歹穿一双鞋。我把柯赛特落在我小屋儿里的锦缎鞋带来了,你穿着大概合适。”

  他喘了口气,准备起身去找鞋子,终于抬起头,预备去迎接小女賊哀怨,痛恨的眼神,或者直接扑上来对自己一顿又打又咬的“家暴”——毕竟,他想,我那句“你有什么好担心的”确实非常伤人——

  可是,他抬起头,屋子里空荡荡的。艾潘尼早就走了。他说完那句伤了她的心的话,她就走了。

  她总是大大咧咧,男孩子似的泼辣快活,又皮实,又洒脱。可是她终究是女孩子——尤其是在心爱的蠢男人跟前。如果冉阿让想伤她的心,太容易了,只消一句话。

  现在蠢男人傻掉了。他坐在床上,回过头来看着艾潘尼放在他床上的那个丑陋的缺了半条胳膊的布娃娃。它瞪着碧蓝的眼睛看着他。他对那布娃娃说话,像对她说话似的:“你……你生气了么?”

  布娃娃不理他,仍在那儿好好地坐着。

  蠢男人站起来,在屋子里慢慢地走了两步,挠挠他的头发。他叹了口气,他想,这太糟糕,我一向不会哄人。这怎么好呢?一个使他惊悚的念头攫住了他整个人。他的脸一下白了——她会不会就这样离开我了?

  他又在屋子里走。其实答案非常简单,只要他现在追上去就好了。可是,他完全没有这种经验。他不大好意思。他的脑子像是上了锈。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反应过来,是的,天这样黑,他对布娃娃说:“况且你又不肯穿鞋子。”他又说:“况且你这样漂亮。”——听到自己说到后面这句时他自己都感到诧异。

  他接着想,——更加悚然。他望着外面弥漫的秋季的夜色,他想,上帝啊,这是个多么危险的世界,他见过太多邪恶的人——尤其是,邪恶的男人。况且她又这样漂亮。

  他从戈尔博老屋冲出去,连手杖也忘了拿。

  艾潘尼在街上闲逛。光着脚丫儿,小嘴儿撅得老高。她恶狠狠地踢地上的石块儿,恶狠狠地说:“臭老头儿!”,又去踢一块儿,恶狠狠地说:“讨厌鬼!”又去踢一块儿,恶狠狠地说:“大坏蛋!”她的脚踢得好疼,她抱着肩膀,在萧索,寒凉的秋风中不禁一阵哆嗦,一滴泪从眼角滑落,上帝作证,她真的伤了心。别人怎么伤害她都没关系,她都会像个小豹子那样坚强有力地还击,满不在乎,伤痕累累也会乐颠颠儿的,可是他这样不同,哪怕也知道他不是有意的,她还是难受,委屈极了。

  她走着走着,渐渐走到天桥底下热闹的晚集。她没精打采地走着,经过许多熟识的小贩,他们都和艾潘尼是老朋友,从前她在这里变戏法挣钱的时候,他们都认识她,也喜欢她。他们对她说笑:“阿库拉斯姑娘,你终于穿裙子了么?啊呀,真漂亮。”

  “阿库拉斯姑娘,好久不见你和你弟弟,你们到哪儿发财去了?”

  “阿库拉斯姑娘,你这样忧郁,难道爱上什么人了么?”

  她噘着嘴,什么也听不进去。她不理他们,也不理那些摆在摊床上各种各样的小吃和好玩儿的小东西。

  她走到桥洞下面,看见一个轻佻的水手打扮的青年纠缠着一个穿得花枝招展的姑娘。她就被激怒了。忘记了自己现在也是个姑娘。她扑上去,重启小豹子模式,冷冰冰的“小爪子”恶狠狠地叨住那青年的胳膊,将他一把推到一条废弃的木船边上。

  “又来招惹我妹妹!你这混蛋!”艾潘尼骂着,一点儿不客气,两条袖子都撸到肘窝儿,露出瘦磷磷的胳膊,凶巴巴地又朝那栽倒在地的水手冲过去,直接薅住他的脖领儿,把他拽起来,又往前推搡个跟头(剽悍的小王子,她这是把对糟老头儿的气都发泄在这倒霉水手身上了。)

  她喘着气,还不肯罢休,她的妹妹来拉她,她甩开了妹妹。又朝那水手去扑,可是那水手站起来,若在平时,这么叫阿库拉斯收拾一顿,他就吓跑了,可是他现在清楚地看见,这阿库拉斯明明不过是个姑娘家。一个姑娘家——就算力气大点儿,终究也是姑娘家。能把他怎么样呢?他乐呵呵地抓住艾潘尼朝他打过来的拳头,她的拳头攥得紧紧的,可是这样小,手背上还布着许多细小的红彤彤的疤痕。

  艾潘尼气急了,使劲儿挣,可是那水手却把她的手攥得更紧了。嘴里还油滑轻浮地嚷着:“您要替您妹妹出头么?她可是自己愿意的。哈哈。不过,我真心更喜欢你这样儿的。”他说着,扭住艾潘尼的胳膊,将她整个人搂进怀里,伸着恶臭的嘴巴去亲她的脸,艾潘尼闭着眼睛,羞怒交集,满脸通红,可是一点儿也动弹不得,妈的,今天就在这儿阴沟儿里翻船了么?挨千刀的!你要是敢玷污我的清白——我就,我就立刻去跳塞纳河!

  她闭着眼睛,怀着悲凉的坚贞。但是就在这时,她听见那个流氓尖叫了一声,自己的身体就被松开了。她妹妹赶紧过来抱住了她。她转过身,不由得笑了。她看见她的老瘸子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这里。他只用一只手就把那轻薄之徒的胳膊扭到背后。水手疼得直叫:“啊……啊……断了……啊……先生……断了……”

  冉阿让说:“离她们远点儿。”

  “你……你是她什么人……”水手结结巴巴地说,又憎恨又不敢憎恨。

  “你猜呢?”冉阿让笑了一下,他没正面去回答这个问题。但是这一句“你猜呢?”配合着他望着艾潘尼的那种又温柔又宠溺的眼神。那个水手就明白了。

  “你明白了?”冉阿让说:“那就长长记性。”他松开了手,那流氓跌到地上,捡起来他的帽子,瞅着冉阿让和德衲第家的姐妹,慌慌张张地跑了。

  “你没事吧?”冉阿让站得远远地,去问艾潘尼。想要关切,但是不大好意思:“有没有……”他断断续续地说,仿佛自己变成了被收拾了一顿的坏人:“胳膊,有没有……扭伤……”

  “我不要你管!”艾潘尼心里美极了,小脸儿上一副娇羞幸福的模样,但是嘴上却还在怄气:“我才用不着你多管闲事呢!我用得着谁来担心呢?”她撅着嘴巴,仰着脑瓜儿,气哼哼地,把下面这句话咬得特别重,像报复似的:“我可是铁打的艾潘尼啊!”

  冉阿让站在那里,笑着,没有话说。好吧,来报复我吧,既然你生气了,既然我让你伤了心,尽可能地发脾气吧,来打我两拳,咬我几口(既然你这样爱咬人,GOD,为什么女人都爱咬人。)都没关系。你开心了,解恨了,不再乱跑了就好。

  “你傻站在那儿干嘛?”艾潘尼说,觉得他好笨:“你过来啊。我又不会吃掉你!”说着,又不由得“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他只好朝她走过去,天哪,真是头疼。他局促地站在两个女孩儿跟前。老天爷,他害怕女人。不过,他从不知道原来除了小加夫罗契,艾潘尼还有一个妹妹。不过,他打量打量这位妹妹,心里很替艾潘尼着急。这位妹妹一看就知道不是什么叫人省心的姑娘,她打扮得艳丽,妩媚,那神色却是空洞,失落,百无禁忌和轻浮。很难叫人相信她是亲爱的艾潘尼的妹妹。

  “这是阿兹玛。”艾潘尼指着妹妹说。

  “您好,姑娘。”冉阿让拿下礼帽朝阿兹玛打个招呼。

  “阿兹玛,这是……割风先生。”艾潘尼说。

  “哦,我知道。我看出来了。姐姐。”阿兹玛用一种颇堪玩味的打趣似的笑容看看姐姐和那奇怪的,但是英勇无畏而且看上去很有钱的“姐夫”,说:“你真叫人羡慕呢,姐姐。”

  “你胡说什么。”艾潘尼拉住阿兹玛:“我还没问你呢,你干嘛又跟那种混蛋混在一起。”

  “那怎么了?”阿兹玛将手一摊,不以为然:“世上的男人有区别么?谁不都一样?”

  “怎么会一样?阿兹玛!”艾潘尼这时仿佛连糟老头都忘记了,她把住妹妹的肩膀,定定看着她,非常为她着急:“你要好好的找点儿事做,别听妈妈的,听我的,阿兹玛!”她说着从口袋里把冉阿让给她的两个金路易拿出来,她没让糟老头看见,偷偷把钱塞在妹妹兜里,又不放心地低声嘱咐两句:“没有了就来找我,我住在救济院大街。”她又拉着她的手说:“你不了解那些男人,可别被骗了。”

  “我怎么不了解?”阿兹玛嚷嚷,一点儿忌讳也没有,大喇喇地说:“看看他们的裤子就知道他们要干啥,姐姐,你才不了解他们。”

  艾潘尼松开妹妹,皱着眉,发了阵子楞。她不太明白妹妹的意思。想了半天也想不通,只好换了个话题问:“爸爸呢”

  “爸爸最近很走运,总有个法官请他吃饭。”阿兹玛说。

  什么法官,不叫人省心的老爹不知又在干什么坏事儿。艾潘妮也没想太多。

  冉阿让带着艾潘尼走了。他们买了一些吃的东西,艾潘尼嚷着要喝潘趣酒,冉阿让拗不过她,只好买了一点儿,为了防止她喝更多的酒,他买了更多的牛奶代替。两个人回到戈尔博老屋的时候,天已经很晚。布贡大妈都睡着了。他背着她,拎着一大包东西,觉得做一个苦力原来也很幸福。

  他把姑娘撂在床上,逼着她穿了鞋子。自己去做了饭。一张简易的木板搭成一个小饭桌儿,艾潘尼喝着潘趣酒,冉阿让喝着牛奶。姑娘又困又醉,打了一个可爱的小小的嗝儿,她双眼迷离,楞在那儿,盯着冉阿让的裤子看,从腰部一直看到裤脚。冉阿让很奇怪,非常不自在,往一边儿挪了挪:“你看什么?我……哪里蹭脏了么?”他笨头笨脑地看着自己黑色的修长笔挺的裤管儿,并没发现有弄脏的地方。

  可是艾潘尼双手拄着下巴,非常想不通似的,用一种简直有点儿委屈的口气说:“那丫头说看看男人的裤子就知道他们要干什么,我怎么什么都看不出来呢?”

  冉阿让呛了一脸牛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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