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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9章 结婚前两件小事


  马吕斯现在已经完全康复。他仿佛沉沉地睡了一大觉,醒来就置身天堂之中了。因为心爱的柯赛特就守在他身边,寸步不离。一向专断蛮横的老外祖父像个乐颠颠的孩子,兴高采烈地撮合他们,张罗着让他们结婚。有时候,他想,街垒上度过的那一个夜晚仿佛仅仅是一场噩梦,阳光和暖,佳人缱绻,他沉在温柔乡里,那鲜血和死亡是这样不真实。他现在富有,安宁,健康,快乐,幸福。一切都好。他也这样微笑——像他身边所有的人那样微笑。他痴痴地凝望柯赛特,握着她秀丽洁白的手儿,他像所有热恋中的男人一样,心花怒放,浑身颤抖。

  但是——总有一些东西,隐隐的,从这天衣无缝的幸福中像鬼魅那样浮现。使他的笑容变得空洞,呆滞,冷淡。

  他说不清,总之有一种孤独和悲凉感,难以化解。连美丽的柯赛特也难以化解。那些悲伤如影随形,啃噬着他的心。他睡不着觉,常常在半夜里凛然地醒着,干什么都有几分心不在焉。

  毫无疑问,他想念他的战友们。他成为街垒的幸存者——是的。生命幸存下来了。同时却仿佛被他所忠于的群体抛弃了。他们死了,升华,没有带上他。最残忍的不是死,是热情和理想散场之后,坠落下来,坠入平庸和寥落,只剩凄凉与缅怀。

  但是,这种痛苦在婚礼前大约一个礼拜,一个阳光温暖的早晨被打破。

  这天早上,一辆马车走到受难修女街街角,马车上的男人从车窗里看到路上走着一个青年。男人就说:“停车!”

  这是沙威。

  他把头从车窗里探出来,对那个青年说:“哦,是你!我忘不了你!打死也忘不了。”

  青年仰起头,笑着,惊喜而感激:“哦!是您呢。警长先生!”

  这是公白飞。

  “上来吧,我猜咱们的目的地相同。”沙威说。

  公白飞登上马车,看见沙威旁边坐着一个温柔美丽的女人,三十几岁的样子,看上去非常亲切和舒服。

  “咳咳……嗯……”沙威环住女人的肩膀对公白飞说:“这是我的未婚妻。”

  “哦,真的么?恭喜!恭喜!这太好了。”公白飞非常为警长先生感到高兴。舅舅早就告诉过他,把他从街垒上救下来,扛在肩上,穿越几乎大半个巴黎城可怕的下水道,把他送回家的人正是警长先生。他对他非常感恩。但是,像舅舅嘱咐他的——“你不能让他(沙威)知道你知道(是沙威救了你)”否则,那个骄傲又奇怪的警长先生会非常不自在。

  所以公白飞只有按捺住一腔热腾腾的激动,平静地,愉悦地问:“警长先生也是要去看望那对新人么?”

  “嗯,是的。”沙威说。又添上了一句:“出于礼节嘛,你知道。”

  他说着,看看芳汀。芳汀仰起头来对她的未婚夫粲然一笑,婉约动人。能驳佳人一笑,好吧,那还有什么好说的。都是为了成全母女情深。

  马车到了,三个人从车上下来。里诺曼府上已经布置得非常漂亮,到处洋溢着幸福,喜乐的气氛。门房和佣人们早已习惯了婚礼前各种亲朋好友的拜访。马吕斯这时候正在他的房间里试结婚礼服,听见楼下厅堂里佣人报告:“沙威警长先生携未婚妻来探望,”

  马吕斯听见“沙威警长”这个名字,手就哆嗦了一下,在街垒上那段仿佛已经被鲜血和污泥尘封的记忆忽然被这个名字撕裂。只是他还不怎么反应的过来。他的脑海里有太多空白的地方。然而,他还没来得及细想,又听见佣人喊:“公白飞先生……”

  马吕斯从房间里冲出去,扑在二楼的漂亮的旋转楼梯的扶手上,一双眼,热腾腾的流泪,往下一望——公白飞正站在那儿,仰起头,看着他,笑着:“恭喜你,马吕斯。”

  “哦!上帝!”马吕斯从旋转楼梯上跌跌撞撞地冲下来,一对战友和兄弟抱在一起。

  “上帝保佑!上帝保佑!我亲爱的导师,我亲爱的导师,你还活着。哦,太好了。太好了!

  ”

  “是的,马吕斯,咱们俩太可怜了。我猜,上帝大概不愿意收留咱们,一脚把咱俩从天堂里踹下来了。”公白飞说,笑着,也流泪。

  革命结束了,巴黎重新变得平静。麻厂街上的血污早已被雨水和人们缤纷的生活的快乐洗刷。大家早就不在怎么念叨那些在街垒上仓促殒命的青年们了。才不到三个月,他们就被遗忘了。然而活着的人总要活下去。公白飞在母亲和舅舅的帮助下渐渐从身体的和精神的创痛中恢复,但是,唯有这一刻,和马吕斯抱在一起,好像走失的人重新抓住彼此,仿佛也通过对方,抓住了在现实中荒芜下来的热情,友谊和理想。一句话,他们重新充实了自己。

  他俩互相抱着肩,到书房去,他们可以谈一整夜。

  厅堂里只剩下沙威警长和芳汀。里诺曼老头儿出来迎接客人。警长先生非常痛苦,艰难地和这个叽叽喳喳的老头子攀谈。终于引入正题:“我的未婚妻想去看一看准新娘。”

  芳汀走进里诺曼府上给柯赛特准备的漂亮房间的时候,那姑娘正在晨光下对镜梳妆。芳汀感到自己双手冰凉,浑身都凉。她有多少年没有见到女儿了,她自己也说不清。上帝啊,她是一个多么糟糕的母亲。她努力克制自己不流下泪水,在那里静静地看着柯赛特。

  柯赛特察觉到有人进来。她看见芳汀,有些奇怪这个陌生的女人为什么忽然出现在自己的房间,尤其是,用那种奇怪的悲伤又疼爱的眼神注视着自己。这种眼神让她有些不自在。她走过去,对芳汀行了一个屈膝礼:“您好,夫人。”

  “你好”芳汀说,笑着,终于当面唤出这个魂牵梦绕的美丽的名字:“我的柯赛特。”

  “怎么,您认识我么?夫人?”柯赛特笑了,觉得这位年轻,美丽的“夫人”又奇怪又亲切,她出于直觉地喜欢她,信任她。

  “我么……”芳汀说,有些心虚:“我和你父亲是朋友……”——她只有这样说。

  “原来是这样。我从没听说我父亲有什么朋友呢。”柯赛特笑着,提到父亲,她就哀伤起来,忧郁地站在那里发呆。窗外的鸟儿啾啾的鸣啭,从敞开的窗子里可以闻到夏季树木和青草好闻的味道。

  芳汀的手轻轻地搭在柯赛特肩头,柔声地说:“让我来帮你梳头发好么?”

  柯赛特抬起头看着芳汀,有那么一个瞬间,她感觉到这个女人放在自己肩头的手这样熟悉和温暖,隔着许多许多东西——时间,岁月,遗失的记忆,这对无法相认的母女之间仍有一种无法斩断的联系。血脉具有神奇的力量,它无声地将她们的心重新引在一起。她们到镜子前面去,柯赛特坐在那儿,芳汀站在她身后,轻轻地为她梳头。她的心又疼痛又欣慰。多么好,多么完美,我的女儿,虽然没有妈妈的照顾和陪伴,你却依旧这样幸福,像一个真正的公主,富足,快乐,纯真,毫无缺憾。

  柯赛特仰起头,有些奇怪似的笑着看着芳汀,说了一句让芳汀几乎吓坏的话:“夫人,看,咱俩多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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