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2章 初具小夫妻模式

　　男人退却了，姑娘的眼睛也跟着暗淡下去，坐在那里，低着头，不再说话。不知为什么，有一个问题颇堪玩味，八年前，当芳汀起死回生的时候，她本来沉寂，温柔的性情里多了一分俏皮和生气。而现在，当一向狡黠，伶俐的艾潘尼重新醒来，她却变得柔和，沉静，有些怯懦和欲言又止。

　　“嗯……”男人（该死的蠢男人）垂着手，不安地握着衣角，揉着（可怜的衣角），没话找话:“等你好了，你要是惦记他（马吕斯），我带你去看他。”他说，说完了却觉得自己真是他妈懦弱得该死！

　　艾潘尼仰起头，含’着凄凉的苦笑和嘲讽，盯着他的眼睛——像是在说，你这个蠢货！坏人！该死的混蛋。你偏要用马吕斯来搪塞我么？你明明知道的，你明明知道的……

　　但是忽然，在爱情的百转千回之外，另一种惊悚據住了她。她的脸忽然变得惨白，身子向前一挣，死死抓着冉阿让的手:“都结束了么？他们——怎么了？”她一下子涌，出热泪，攥紧了他的手，声音哆嗦:“伽弗洛什呢？我弟弟呢！”

　　她终于问到了。

　　他不知怎么说，他不敢告诉她。街垒上的那些青年都死去了，伽弗洛什也是。

　　“他们……”冉阿让避开姑娘的眼睛，说不出话。

　　正在这时，一个温和而坚定的声音说——“你放心吧，他们没事的。”

　　艾潘尼看到，公白飞正站在小屋儿门外，图散妈妈搀扶着他，他的脸色不好，越过肩膀，上身缠着一条绷带，但是已经可以下地走路了。

　　“不用担心，艾潘尼。”公白飞走进来，说:“他们。当然还有你弟弟，只是被国民卫队俘虏了。再过几个月可能会上法庭。陪审团通常会宣判革命者们无罪释放，是吧，民众都喜欢共和党人，从前那些共和党人都是被判了无罪。所以，你可以放心了。”公白飞说，笑着，在姑娘床边坐下。

　　冉阿让松了口气，幸好公白飞来得及时，说了个善意的谎，暂时瞒住可怜的姑娘和姐姐，否则他真是无法可施。

　　“那可太好了，上帝啊，吓死我了。”艾潘尼重新依着枕头躺下，脸上现出一个欣慰，幸福的笑容:“我真想伽弗洛什那小鬼头了呢。”

　　冉阿让低下头，心想，这个谎言能维持多久呢？这傻丫头早晚要知道真相的。看她现在这样高兴，他的心却更忧虑，不忍。他叹了口气，走过去拍拍公白飞的肩膀:“阿克塞尔，你都好了么？太好了。上帝保佑。你该回去看看你妈妈。”

　　“是的，舅舅。”公白飞说:“不过我觉得您更应该去看看我妈妈。”

　　“等等！”艾潘尼快乐地叫了一声，指着冉阿让，看着公白飞:“亲爱的导师，你叫他什么？”

　　“舅舅。”公白飞笑着，站起来，挽住冉阿让的胳膊，颤巍巍地和他并列站在一起:“怎么样？看我们俩像么？”

　　“上帝呀。”艾潘尼眼眉弯弯，笑得合不拢嘴:“简直难以相信！”她看着他俩，上上下下地打量:“嗯，果然很像，果然很像。”她说:“都傻乎乎的。”

　　“有么？”公白飞笑着，耸耸肩:“我才不傻。”又回头看看冉阿让:“您就不一定了……不过，舅舅，您允诺过的，忘了么？”

　　“什么？”冉阿让扶着公白飞，重新安顿他坐在床边:“我允诺什么了？”他抓抓头发，想不起来。

　　“哦，您可不要耍赖。”公白飞说:“您在街垒上答应过我的，只要我活下去，您就告诉我，我现在可活下来啦，”他看了看艾潘尼，又看了看舅舅:“你们俩是怎么认识的？”

　　“哦，你说这个啊……”说到过去，那段有艾潘尼陪伴的日子，冉阿让心里甜美极了，现在，她居然就好好地在他身边，他感到幸福来得太快，简直不可思议，他喜悦得发晕，嘴上却轻描淡写，百无聊赖似的，敷敷衍衍:“也没什么，就那么认识了呗。哦……很多年前的事情了。”他在一边的竹椅里坐下，两手放在腿上，眼睛看着地面，又抬起来看看外甥的脸，朝艾潘尼努努嘴说:“她那会儿很小，才九岁。”

　　“十岁！”艾潘尼不满地打断了糟老头，嘟着嘴儿，小脸儿红扑扑的:“甚至十一！你总是记不得我多大！”

　　“好吧，好吧，十岁，或者十一。”冉阿让说，愉悦又无可奈何，负气又疼爱地望着艾潘尼:“总之很不听话，很叫人操心。简单地说，一个甩不掉的小讨厌鬼。”

　　“那究竟是怎么认识的呢？你们还没说到点子上。”公白飞说，笑着看着他俩。

　　“你问他吧。”艾潘尼说:“我第一次见他，他就打了我一个巴掌！恶狠狠的一个巴掌！”姑娘一提起来，仿佛还在生气。

　　“好吧，那难道能怪我么？谁叫你那样没有礼貌！讲话那样难听！随随便便地侮辱人！”冉阿让说，气得（或者幸福得）有些脸红。

　　“那你也不能打我啊！你就是讨厌我！你不喜欢我！你不承认么！如果是柯赛特，你会打她么？”姑娘捂住伤口，吃力地直起身子，不服气，凶巴巴地瞪着她的糟老头，上帝啊，她又吃起醋来了。

　　“我们柯赛特从来不会和你一样没有礼貌！”冉阿让说，伸着脖子，气鼓鼓的，也凶巴巴地瞪着姑娘。

　　“哦，上帝。”公白飞在一边看得目瞪口呆，他想，这两个人看上去像一对父女，吵起架来却竟然像极了一对小夫妻。

　　“先生啊。”图散说:“我从没见您这样，怎么，您对谁都好，今天竟然和一个受伤的小姑娘争吵起来？”

　　“我才没有。”冉阿让说，脸发烧。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像个怄气的孩子，把头转到一边，不去看艾潘尼，艾潘尼也把头调到一边，不去看他。

　　“好了，你受伤了。图散妈妈说的对。”冉阿让站起来，抓抓头发，看看艾潘尼。艾潘尼撅着嘴巴，不理他。

　　他傻乎乎地说:“你好好躺着吧，阿克塞尔陪着你，我出去了。”他嘴里这么说，还是忍不住挪到她身边为她掖了掖被角。僵硬地站在她身边，磨蹭了一会儿，他又从书架上拿下来几本书放在她身边:“我知道你的脾气，让你躺在这儿肯定无聊得难受。你可以看看书什么的，总之不能乱动，你的伤口还没好，不准下地。有什么事就喊一声，图散妈妈就在那里。”他说，整个人都晕乎乎的，声音又低又温柔（奇怪的老男人的温柔）:“叫我也行，我也在。”

　　然后他笨憨憨地走出去了。

　　像一头腼腆而不情愿的大熊。

　　“哦，上帝啊，我从没见过我家先生这样！”图散将手一摊，说。

　　但是，忽然听见外面传来冉阿让凶狠的，气急败坏的叫声:“图散！你又多嘴！”

　　“唔……”图散吓了一跳，但是不害怕（谁会害怕冉阿让呢？）她朝艾潘尼和公白飞挤了挤眼睛，像是在说:“瞧，还生气了。”接着她也走出去:“阿库拉斯姑娘，有事就叫我。”

　　小屋里只剩下艾潘尼和公白飞。

　　艾潘尼坐在那儿，纤细的手指无聊似的摆，弄着冉阿让放在她旁边的大书，厚厚的一本《堂吉诃德传》，她嘟着嘴，气呼呼地埋怨:“真难看。谁会读这种书了？真讨厌。”但是嘴角却忍不住洋溢着甜蜜的笑。

　　“哦，阿库拉斯小先生，”公白飞眯着眼睛望着艾潘尼，欣慰极了:“看到你这样幸福，真好。”他说:“所以，我将来有把你叫做‘舅妈’的危险了，是么？”

　　“谁说的！你！讨厌！”艾潘尼吓了一跳，小脸儿忽然变得通红，举起那厚厚的大书作势要往公白飞头上砸过去:“你们ABC的人都是混蛋！库费拉克什么的！”提到库费拉克，想到他那句著名的“解放你的小白鸽儿”，可怜的姑娘脸就更红了。把书撂下来，忽然有点儿忧郁:“他才不那么想呢。他的心里没有我。”她咬着嘴唇，甜美而失落。

　　“谁说的，”公白飞说:“虽然我刚刚和舅舅相认，但我知道他是什么样的男人。艾潘尼，你看不见么，他爱你呀。你不知道，在街垒上，你中了枪之后，他一直抱着你流泪，我从没见过一个男人那样伤心。”他说，眼睛转到一边。避开艾潘尼，那坚毅，诚挚的眼神渐渐地破碎，湿濡濡的，声音也黏滞，嗓子里含，着小刀片儿似的，他说:“从前啊，安灼拉，嗯……”提到“安灼拉”，公白飞顿了顿，重重地闭了一下眼睛，又说:“安灼拉从前总说马吕斯配不上你。哈，你看，咱们的领袖啊，虽然从不讨论爱情，不过，呵呵，”他牵强地笑着，竭力不让艾潘尼看到自己的异样:“不过他都看得出来，马吕斯那家伙配不上你。我舅舅，相信我，我舅舅配得上。真的。”

　　“什么呀，哪有男人配不上我的，我又不是柯赛特。”艾潘尼低下头，两手搅在一起，悲哀地说:“你听听我这该死的嗓音吧，哈哈，”她凄惨地笑了两声，又说：“我也没想过别的，只要陪在他身边就行了。”她抬起头，美丽的大眼睛里泪光闪闪:“做一个小跑腿儿，小打杂儿的，小帮佣什么的，每天睁开眼睛就能看见他，这就挺好的，这就够了。”

　　她将双手放在胸前，像护卫着怀里的一件至宝一样，抿嘴笑着，看着公白飞:“你们不知道，你们从前没遇见他。”她说，慢慢地摇晃着身子，陶醉极了:“你不知道，他是多好，多好，多好的人。”

　　“你真傻，爱潘妮。”公白飞看着她，感到幸福又心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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