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该死的ABC的怪物们 一

　　艾潘妮走在街上，拖着一双染血的脚丫儿，一瘸一拐。她现在确乎是“原形毕露”了，德钠第把她推到泥坑里，她自己那个用面粉做的逼真的假小脚趾在泥水里浸泡得溶解掉了。幸好跑得快，没让她的“糟老头”认出来。姑娘捂着肚子喘气，好险，好险。

　　湿冷的夜风中，她扬起头望着雨后冷清的天空，红彤彤的小脸儿阵阵地发烧，她一会儿嘟嘴儿怄气，一会儿傻傻笑起来。

　　不知不觉走到桥洞底下，好了，到家了。这儿是她的窝，她钻到桥洞底下一块儿破烂的旃布棚子里去，糟糕，雨水把棚子里的草席和棉被湿透了。倒霉，倒霉，这下好了。姑娘从棚子里吃力地钻出来，心想，这下倒真是无家可归了。

　　“嘿，彭梅须太太！”一个轻佻而愉悦的声音从黑暗里传来。一个瘦高个儿的青年走出来，摇摇晃晃，手里拎着一个沉甸甸的兜子。

　　“莱格尔。”艾潘妮认出来，又是ABC的奇葩和怪杰一枚:“你来找我么？莫城的鹰？（莱格尔的绰号）”

　　“可不是么，太太。”莱格尔笑嘻嘻的走过来，把兜子搭在肩上，朝艾潘妮伸出手来，扶住这个“瘸子”姑娘:“不要妄想哦，我可是不会背您的，万一彭梅须先生吃醋呢？哈哈，那家伙最近神魂颠倒，一定是为了太太您的缘故。”

　　——ABC的男人们总是这样，从不款款深情，所有的“贴心”都用嘻嘻哈哈的打趣来实现。所有的善意都有挨揍的危险——不过，他们乐此不疲。

　　莱格尔盯着艾潘妮上下打量了一番，这“太太”实在太丑陋凄惨了，全不像能迷住男人的样子，他的两腮夸张地鼓了两下，眉头凝成一个结儿:“难道……莫非……”

　　“别叫我什么该死的——太太！”艾潘妮气鼓鼓地把莱格尔的手一把甩开:“人家彭梅须先生另有所爱！”

　　“哦，太太。您吃醋了。”莱格尔的眉头皱得更紧，不可奈何地摇摇头，痛心疾首似的:“我同情您，太太。况且，吃醋的姑娘更可爱！”

　　“你！还有库费拉克！格朗泰尔什么的！你们都是混蛋！男人！都是混蛋！”艾潘妮叫莱格尔逗得又羞又怒，是啊，她确乎吃醋，稀里糊涂，吃的却不是马吕斯的醋。只不过，他觉得马吕斯那种呆子都爱珂赛特，不爱自己，何况她的糟老头呢？

　　“您可不能一概而论！平白无故冤枉好人！”莱格尔又凑上去，赖皮似的黏住艾潘妮，重新捉住她的手，搀着她走，脸上信誓旦旦:“比如我咯！您看，我的小情妇给我找了个漂亮的男朋友，哈，我却依旧爱她，忠贞不渝！当然了，也爱我们共同的男朋友。”

　　他嬉皮笑脸，眉毛弯弯，眼角挤出一些幸福而英俊的鱼尾纹。

　　艾潘妮叫莱格尔逗得“噗嗤”笑出来，她想，多亏了这家伙头发少，不然他还挺俏丽的，一个俏丽的男人还这样不正经就很危险啦。

　　“好了，博须埃先生，说正事吧。”艾潘妮朝自己那桥洞下的破棚子努努嘴:“您到我的‘府上’有何贵干呢？”

　　“哦，安灼拉叫我来的。”莱格尔把肩上的兜子拿下来:“他要我把这个给你。”莱格尔说着蹲下身子伸手到兜子里去掏。

　　“一兜子的什么？”艾潘妮踢了踢那兜子。

　　“子弹模子和铁锅，熔铅的，你知道。我把它送到柯林斯酒馆儿去，那边儿工人多，他们更擅长制造子弹。我呢……顺道来找你……”莱格尔跪在地上，吃力地掏着，终于从兜子里摸出一把钥匙:“好啦，找到了。”

　　“这是什么？”艾潘妮哑然失笑:“你把一把钥匙扔在这么大的口袋里？”

　　“是啊。我自己身上没有口袋。你知道。”博须埃拍拍自己衣服上扁扁的兜子:“它们装满了柔情蜜意。啧啧，可没地方放一把钥匙。”

　　他把钥匙递给艾潘妮:“拿着吧，太太。”

　　“给我的？”艾潘妮说。

　　“安灼拉给你的，致以革命的敬礼。你给咱们弄到那么多好家伙（武器），他知道你住在天桥底下，今天又下了雨。你知道，安灼拉也会不忍心。这是他出租屋的钥匙，现在情势又紧，他昼夜都在缪尚咖啡馆儿，他叫我把钥匙给你，叫你住那里，他已经把房子空出来了。瞧吧，咱们的老大也体贴人呢。当然咯，你若不是个女人，他必然更体贴你——比如，你要是个子弹模子的话。他必然天天抱着你，吻你。想想吧，巴黎有多少漂亮姑娘们吃一个子弹模子的醋呢！”

　　莱格尔重新把兜子搭在肩上:“走吧，我现在就带你去。”

　　“不用了。”艾潘妮站在那儿，有点儿感动和不好意思:“这儿挺好的，实在不行我还可以到伽弗洛什那儿去，我们住在大象肚子里。没有穿堂风。”

　　“哦，小姐。”博须埃在艾潘妮身旁坐下，抬起头来看着她，他只是这么看着她，摇了摇头，没有说话，他的脸上现出一个奇怪的笑容——博须埃从来不这样笑，博须埃第一次笑得不轻浮，有点儿沉痛的笑容使他看上去非常别扭，好像一只零件装反了。

　　“你真是……”他咕噜了一句:“哪个男人愿意爱你呢？傻姑娘。”

　　“谁稀罕了。我自己就是男人。”艾潘妮说，扶着冰冷的水泥墙，单腿立着，一只手从右脚的脚心里拨出来那块儿该死的玻璃，嘴巴里气呼呼地嘟囔着:“有什么矫情的呢？住到出租屋里的艾潘妮还是艾潘妮了么？”

　　博须埃坐在那儿，托着下巴，钻研的表情盯着艾潘妮，问出一个直击要害的问题:“姑娘你究竟是在生谁的气呢？”

　　“我……生气？我才没生谁的气……”艾潘妮也坐下，嘴里结结巴巴，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天知道，ABC里这帮怪物都是什么构造，他们的眼睛怎么都这么毒呢？艾潘妮感到自己几乎被剥光了，所有的秘密在这个秃顶的“老鹰”面前暴露无遗。

　　“认了吧，姑娘，你这么让自己吃苦，准是在跟谁怄气。就像小孩子为了引起妈妈的注意就故意顽皮捣蛋。你呢？你恨哪个男人呢？他越不心疼你你就越叫自己遭罪。哦，我猜猜，马吕斯么？得了吧！你这样的怪姑娘，越对谁表白就跟谁越清白。哎呀，咱们小王子的秘密恋人究竟是谁呢？我真是按捺不住我的好奇心了。”博须埃滔滔不绝，咄咄逼人，说得艾潘妮满脸发烧，她站起来，把钥匙恶狠狠地往博须埃脸扔去:“去死吧！你这个胡说八道的混蛋！”

　　“哦，说得对，我也认为我大概快死了——鉴于咱们的拉马克将军要死了。天知道咱们这帮人摩拳擦掌，正盼着呢。不过，说真的，心虚的姑娘，可爱的姑娘，哦。原谅我一不小心说出真相。我真想把你纳入我的收藏，可是，”博须埃灵巧地接住艾潘妮扔过来的钥匙，眯着眼睛，笑吟吟地说:“爱你的那个男人该多倒霉呀。”

　　博须埃的词典里，“倒霉”便等于“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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