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艾潘妮向马吕斯“求婚”

　　傍晚，圣米歇尔广场，从格雷小街过去，经过一条隐蔽的长走廊，登上一截很旧的木梯，阿库拉斯气喘吁吁，赶到了缪尚咖啡馆的后厅。这里她是知道的，她的弟弟加弗洛什几乎每天都在这里流连，在巴黎，人们对此没有太多避讳——这是ABC之友会的聚会地点。她和ABC的不少人都很熟识。他们都是许多年轻的工人或大学生，朝气蓬勃，才华横溢，每天在讨论“共和国”“自由平等”与，“革命”，她对这些不太明白，但是她知道，这是好的。

　　她知道，马吕斯最近也加入了这里。

　　平常，她不愿意来这里。因为她讨厌库费拉克，害怕遇到他。那个坏东西。天知道他的眼睛怎么那么尖，嘴巴怎么那么不留情面。有好几次在天桥底下，库费拉克老远地对着阿库拉斯痛心疾首地叫道:“我亲爱的阿库拉斯！放过你那对小白鸽吧！”（指艾潘妮女扮男装，每天严格地束胸。）

　　她又羞又脑，恨不得抄起砖头砸死他！可是他嬉皮笑脸地跑远了。

　　不过，现在她要找到马吕斯，她就必须来到缪尚咖啡馆。

　　这个时候，缪尚咖啡馆的后厅正热闹，喧哗高亢，烟斜雾横，正值工人下班，学生放学，ABC的社友们聚在这里三三两两的交谈，筹划，阿库拉斯知道的，他们在准备起事。她自己都参与过帮他们筹购武器。

　　她刚走上台阶，屋子里都是人，马吕斯擦拭着手里的一杆长,枪，面对着墙壁上一张共和国时期的法国旧地图，失魂落魄的样子。阿库拉斯忽然对这个俊俏而天真的年轻人升起一股怒火——

　　他可真讨厌！

　　凭什么总是抢人家的东西！

　　先是抢走我一直在戈尔博老屋那里租下来的屋子，让我无处缅怀我的糟老头。现在好了，又要抢走珂赛特，害那个人伤心！

　　“喂！马吕斯！”她喊起来，语气愤愤不平。

　　“阿库拉斯！”

　　马吕斯听到她的声音，喜出望外，扔下了长,枪，冲到她跟前，两眼冒光:“怎么样？搞到地址了？”

　　“没有！”阿库拉斯冷冰冰的，将双手一摊。

　　“没有？”马吕斯像迎面遭了一桶冷水，失望透顶，口不择言:“那你干嘛回来！干嘛不继续去找她！”

　　“事情发生了变化。”阿库拉斯说，隔着一层鸭舌帽，她挠挠头发，犹疑了一阵儿，然后语气复杂地说:“我认识那个姑娘，她，她不属于你。”

　　“不属于我？”如果是别的理由，马吕斯还能忍受，但是，“不属于我”？！

　　——对于热恋中的情人，当他人要取消你对爱人的独占，那简直是晴天霹雳，他立刻绝望起来:“那是什么意思？上帝啊！难道她已经订婚了么？”

　　“不是……那倒不是……”阿库拉斯有些后悔了，她觉得自己这个理由太欠考虑了。难道能对马吕斯说，养育珂赛特的父亲也爱珂赛特，他不能从父亲手中把女儿夺走么？

　　“不是！没有订婚！那凭什么就说不属于我？！”马吕斯这下放了心，立刻底气十足:“如果爱情需要竞争！如果她还有其他的追求者，我愿意付出一切去获取她的芳心！”

　　“我……唉！”阿库拉斯左思右想，焦头烂额，坑坑吃吃，半天说不明白，唉，她到哪里去找一个别的现成男人来“占有”珂赛特，好让这个愣头青的马吕斯死心呢？唉，都怪她准备不周，找个男人来串通也好啊。现在……她急得左顾右盼，忽然反应过来——上帝啊，我自己不就是个现成的“男人”么？

　　“这么说吧！老兄！”阿库拉斯咳嗽了两声，挺挺瘦小的胸膛，扬起脸来，踮起脚尖儿，气宇轩昂地表白起来:“就是我！”

　　“什么？你？”马吕斯笑了。

　　“就是啊，我！珂赛特，我也爱她！”阿库拉斯横眉冷目，一本正经:“而且她也爱我！我们!”阿库拉斯想了想，坑都挖了，慌都撒了，闭上眼睛瞎蒙到底把这小子赶走算了，索性把心一横:“我们私定终身了！你死了心吧！”

　　“什么？你？”马吕斯怎么也想不到这个看上去天真无邪，昨天还信誓旦旦要帮自己抱得美人归的“小兄弟”竟然反过来挖了自己的墙角，夺了自己的爱人，这一下，他恼羞成怒，醋意横生，一拳狠狠地打在阿库拉斯脸上。阿库拉斯一个冷不防，他本来就瘦小，这下站立不稳，一拳头给打得直往后跌在一张放满子弹的桌子上。叮叮当当，子弹和木板落了一地。

　　“上帝啊！马吕斯！你竟然打了一个姑娘！”库费拉克拿着一张巴黎街区地图走进来，大叫。

　　“姑……姑娘？”马吕斯看着自己的拳头，又看了看跌在地上的阿库拉斯，瞠目结舌。

　　咖啡馆里的社员们都静下来，吃惊，好奇，含着善意的微笑看着他们。格朗泰尔拿着一只酒瓶从一张桌子底下钻出来，摇摇晃晃，最醉醺醺:“怎么？又多了一位美丽的吊袜带儿同胞么？”

　　阿库拉斯从一地的子弹里艰难地站起来，她痛得想要骂人，想到亲爱的糟老头，她把脏话咽了下去。她像一个真正的男人那样倔强而生硬地一把擦干净了嘴角的血迹。

　　“好吧，PLANB,”她想，臭老头，为了维护你的幸福，我付出太多了。

　　在一屋子革命青年们的注视下，阿库拉斯走到马吕斯跟前，仰起头来，又得意又妩媚地对他微笑:“亲爱的马吕斯·彭梅须先生，如果您真的需要一个女伴儿，相好儿，情人，女朋友什么的的话，那么，”她说着一把扯下她的鸭舌帽儿，如瀑的栗色长发扑洒下来，衬着她瘦削而忧郁的，洁白的面庞，她散发出一种别致洒脱，摄人心魄的美。

　　她说:“您看我怎么样？”

　　现在，缪尚咖啡馆儿喧嚷热闹的后厅里鸦雀无声。

　　她接着说:“我的名字，艾潘妮·德纳第。人家都叫我天桥下的阿库拉斯。”

　　是的，阿库拉斯就是艾潘妮，从此以后，我们不再叫她旁的名字。

　　艾潘妮朝四周一看，发现自己正在众目睽睽之下。众人的见证，这正好。

　　她扮了些这八年的男人，身上也是男人般的果敢和随性。她挺直胸膛，朝马吕斯单膝跪下，仰起头来看着他，面带镇定自若，信心满满的笑容，带着真挚，快乐和一点儿戏谑，慷慨表白:“”亲爱的马吕斯·彭梅须先生。其实我喜欢你很久了。如果你不介意我说话的声音不大好听，其实别的，我不必别的姑娘差多少，那么，我们在一起吧。您看怎么样呢？”

　　她抬起头含着简直挑逗似的胜利和愉悦盯着马吕斯:“所以忘记那个姑娘吧！”打了一个响指，右手一扬，电光火石之间，一支红玫瑰出现在马吕斯眼前。

　　尖叫，口哨，欢呼响彻了整个缪尚咖啡馆儿。连一向蔑视情爱，不苟言笑的安灼拉的脸上都现出一个欣慰的笑意。

　　“怎么样？马吕斯先生？”艾潘妮不折不扣，又跪着往前逼近了一步。

　　“我……艾潘妮……我……”马吕斯的脸一阵红一阵白，信息量太大，他一时几乎反应不过来。

　　“没话说就是默认了。”

　　艾潘妮“嗖”的站起来:“就这么说定了。她伸出手臂转了一圈，朗声说道:“大家都是见证！艾潘妮爱马吕斯，马吕斯爱艾潘妮！我们在一起，谁再对旁人动心就是背叛！对爱情的背叛！”她攥起拳头，用力挥了挥:“对革命的背叛！”

　　她贴到马吕斯面前:“Ina!”

　　说完，她就要撤。

　　但是马吕斯拉住了她，他瞪大眼睛，面色难看，声音发颤:“我很对不起，刚才不分青红皂白地打了你。不过，你，你真的是个姑娘？”

　　“要验明正身么？先生？”艾潘妮对着马吕斯作势要解开自己的衣领。

　　“不！不用！”马吕斯狼狈而逃。

　　艾潘妮笑得弯下腰，笑了一阵，她就从栏杆上一跃而下，灵巧地跳到台阶上，轻快地跑出去了。

　　天色已黑，艾潘妮独自在清冷的街道上蹦蹦跳跳。她还觉得好笑，不断笑出声来，觉得那个马吕斯真的很呆。但是，她忽然不笑了。她在原地站住，仰头望着璀璨的黑蓝色的星空。她用自己的秀发缠住食指，她想，全世界的男人她都不怕，不论在哪个男人跟前，

　　她都可以这样镇定，快乐，骄傲。她可以嘲笑，挑逗，戏弄任何一个男子，却唯有对那个糟老头不行。在他面前，哪怕只是在想到他的时候，她整个人都会变得卑微，老实，羞涩，甚至害怕。害怕他不高兴，害怕他难过，害怕他受到即便一点点的伤害，害怕他离开。有一段时间，当她终于长成一个大姑娘，她告诉过自己，她对冉阿让，或许只是女儿对父亲似的崇拜，是花儿对阳光似的向往，她不可能真的爱上一个大三十岁的男人。

　　可是，再一次的重逢，使她明确地了解自己的心意，她爱他，爱他，爱他，爱他，不论他们之间隔着多少岁月，多少误解，多少不可逾越的人世寒怆，她爱他，就是那最温柔悱恻，最刻骨销魂，已经死死嵌进她生命深处的爱恋。

　　她在皎洁的月光下，笑靥如花。

　　她想念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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