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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开锁小能手艾潘妮的喜怒哀乐


  “我第一次坐囚车,真酷!”艾潘妮的头靠在冉阿让宽阔的肩膀上,兴冲冲地说。

  “他们说你叫什么?什么阿让?唔,这么说不用叫马德兰咯?太好啦,你不知道么,马德兰这个名字太难听了。”艾潘妮说。她艰难地挥动双手,但是双手被铁链拴住,想动一下非常吃力。

  “那我以后就叫你阿让怎么样?”艾潘妮仰起脸来看着冉阿让,如果她的手能抬起来,她一定会摸摸他的胡须:“咦,你的胡子长得真快!真扎手!”

  “阿让,我好高兴。”

  “阿让,我到处找不到我的帽子,你看到它了么?我不戴帽子总是不舒服。”

  “阿让,是你缝了我的外衣么?我原来的小口子都找不到了,你看,这不好,从前我能从小口子里把手伸出去,现在不行了……”

  冉阿让坐在囚车里,囚车在银白的月光下辘辘而行,任凭身边这个小姑娘叽叽喳喳,胡言乱语,他什么也不说,他说不出什么。他的眼睛透过囚车上那被好几根铁条封住的小窗,可以看到外面,被几根铁条割裂的,不断向后逝去的夜色中的街市。

  忽然,他的手握住艾潘妮的手,十分用力。他不说话,但是用力地紧握是在对她表达:我爱你,姑娘。我不想和你分开,姑娘。

  艾潘妮看着冉阿让的眼睛,他用力地握住她,使她安静下来。她听见自己那小小的心在胸腔里咚咚如鹿撞,她低下头,不再吵吵闹闹,在这宁静而凄清的天地之间,这冰冷而颠簸的小小囚车里,皮鞭轻扬马蹄疾,像荒凉而残忍的时光一般飞逝,幸福与疼痛一并绽放,血色而柔软的依恋之情如同她胸前那枚剔透的紫水晶。这个四十几岁的男人,这个九岁的少女,现在,他们相爱。

  如果从不用语言表白,不知当时过境迁,他们是否会对这场刻骨铭心的相爱认账。

  不用语言的表白是安全的,谁也不能证明他爱过。冉阿让松开了艾潘妮的手,他没有看她的眼睛,是为了避开她使他心痛的追问:“为什么放开我!”

  他可以装作没有爱过。

  “一会儿咱们就会分开了。”冉阿让开口说。只要他开口,就说明,他从放纵的爱中将自己押回到冰冷的现实。他自己的幸福,他从不允许。

  “为什么!”艾潘妮问,她很生气。

  “你应该会被送到阿拉斯的警局关上几天,没关系,你年纪小,关不上几天。”

  冉阿让笑着说,他始终没有看她的眼睛:“不过,我就不行了,我呢,他们要把我送到巴黎去……”

  “去执行绞刑?”艾潘妮说,她说这句话几乎有一分不屑和轻快。

  “也许是的。”冉阿让又笑:“你以后好好的,”他说:“好好的。”他的声音低沉,缓慢,像是从尘埃和时光的深处发出。他说不出别的,又重复了一遍:“你要好好的。”

  “哦,得了吧!”艾潘妮把脑袋横过来,恨恨地朝冉阿让胸口撞了一下,骂道:“蠢货!你就这么一点儿出息么?”她直起身子,够到冉阿让的耳朵,趴在他耳边,极秘密地,又含着讽刺似的说:“我也去杀一个人,这样咱们就能一起去被绞死了。”

  “你说什么胡话!”冉阿让的大手抓住艾潘妮的胳膊,愤怒地看着她:“不准你胡闹!”

  “我没胡闹。”艾潘妮说:“我只是为了和你在一起。你答应过照顾我,你自己死了,丢下我,我才不干。”

  她说着有点儿吃力地把右手往后翻过去,手指头伸到自己衣襟里翻动,没一会儿,她手指中间夹住一根铁丝和一条刀片儿。

  “你干什么!”冉阿让目瞪口呆,低声地喝问。

  “这可是神甫先生给我的。”艾潘妮狡黠地一笑,一只手灵巧地翻过去,将铁丝对准手铐的锁孔,另一只手用衣襟把手铐团团捂住,她手里动作了一会儿,只听轻轻地一声“啪嗒”,手铐开了。

  艾潘妮在冉阿让面前得意地晃动着一双小手儿,其中一只手里握着铁丝和刀片儿。她重新附在他耳边说:“现在你来选吧,我或者用他们去杀人,你知道,毕竟我做过舍日尼的爱徒。”她说着一边挥挥手里的刀片儿和铁丝,一边朝囚车前面努努嘴,暗示他她可能会对那两个驾车的法警下手。

  “或者,”她说:“让我用它们给你自由。”

  “自由……”冉阿让的嘴唇动了动,说出这个词。他仰起头来,看着在暗影中斑驳,晃动的车顶,嘴角一挑,流出一个凄苦的笑。

  “就让他们绞死我吧。”他沉重地闭上眼睛,他的喉结动了动,他的喉咙里酸痛不堪,这么多年了,逃亡,伪装,克己,行善,他疲惫了,厌倦了,谁还想来对付我,折磨我,陷害我,来吧,只要不会牵连到别人,就让他们绞死我吧。我累了。

  “你这个混蛋!”艾潘妮掉下眼泪,摇晃着糟老头的胳膊:“你这个自私鬼!你死了,我怎么办!”她张着泪濛濛的大眼睛,控诉似的盯着他。

  “我发誓,”艾潘妮说:“以上帝的名义发誓,你如果死了,我就让自己变成一个大坏蛋!”

  “你……”冉阿让被艾潘妮逼得语塞:“你去找神甫……”

  “神甫老头儿让我告诉你,”艾潘妮稚气的小脸儿变得严肃起来:“他不替你养小孩儿。”

  “他这么说?”

  “是的。”艾潘妮说:“虽然我常常撒谎,但这一次我没有。”

  她的眼睛忽然失落下去,她的手松开了他的胳膊,她低沉而悲哀地说:“你不愿意和我在一起么?”

  冉阿让没有回答。

  他当然想,她在的地方,就是家,是天堂。为了把她留在身边,他愿意付出一切,这是他一生中唯一的一次贪心。可是,就在刚刚,这个女孩儿从法庭的人群中冲出来,扑到他怀里的时候,他望着她的脸庞,他的心中产生一种恐惧和战栗。当他意识到她长大了,他们之间的相依融入了一种使他自己畏怯的东西。他惊慌失措,狼狈不堪,怎么能对这纯真无邪的小姑娘产生那种动情?他感到自己丑陋,罪恶,他感到自己玷污了她。

  他退却了。

  艾潘妮长久的沉默,她的心沉到了底。

  她失望极了。

  她抬起头来,擦干了眼角的泪痕,倔强,骄傲:,冷淡而快乐:“好吧,不说我了,珂赛特呢?你不管她了?你对得起芳汀么?”

  她提到芳汀的时候,忽闪的大眼睛仿佛被什么东西狠狠地刺痛了一下。这是专属于爱情的酸楚。在这一点上,她不服气,她拼命想要长大。

  “珂赛特……”

  这个名字果然是有作用的,冉阿让的嘴里轻轻呼唤着这个名字,想到艾潘妮对他说的,那可怜孩子所受的罪,冉阿让僵冷绝望的一颗心忽然沸腾起来,他的胸中涨满了热烈的怜悯,关切,痛心。他打起精神,呼呼地喘气,去!拯救那苦难里浸泡的孩子!去!重新做一个好人!这强烈的责任感,柔软的同情心使他的身体充满力量。

  他举起双手,喘息着对艾潘妮说:“为了她,帮我打开。”

  “为了她……”艾潘妮的嘴唇有些颤抖,她低低地重复了一遍这句话。

  全是为了她,

  只是为了她,

  芳汀的孩子,

  他才愿意活下去。

  艾潘妮听到自己心碎的声音。

  但是她仰起脸来,笑嘻嘻地,像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那样打趣冉阿让说:“呦呦,原来还是为了那个老相好儿……”

  她麻利而轻巧地为他把镣铐打开。

  冉阿让全没有发现艾潘妮竭力掩饰的那种心碎。她用嬉皮笑脸,顽劣横蛮,乃至故意作恶来掩饰她的心碎,丝毫不留痕迹。

  囚车行驶到一架拱桥上的时候,冉阿让折断了囚车上的铁栏,从奔驰的囚车上一跃而下,跌在后面押送他的两名骑警的马中间,警卫们猝不及防,拉紧缰绳,受惊的马儿扬起前蹄,惊声嘶叫,冉阿让迅速站起来,往前窜了几步,将马上两个惊魂甫定的骑警拽下去,他自己纵身跳到马上,赶上停在前面的囚车,几下子把驾车的两名法警打落,伸出双手,一把将艾潘妮抱起来,放在自己胸前,让她骑在马背上。

  (默默地脑补画面,歪歪我让叔的无敌神勇。哇咔咔)

  冉阿让轻拥着艾潘妮,将她环在臂弯里,他手握缰绳,双目如炬,两腿一夹,催促马儿奔腾,那马儿也仿佛终于遇到能够征服自己的主人,扬起马头,发出一阵喜悦而英武的嘶鸣,撒开四蹄,在夜色下空旷的原野上纵横驰骋。

  如果在平日,艾潘妮会乐得大呼小叫,可是,现在,她沉着脸,一言不发。她严格地逼迫自己不把头靠在冉阿让的胸膛上,长路漫漫,寒风猎猎,她不自禁地抱住双臂,闭着眼睛,她能感受到冉阿让在她头顶发出的喘息,能够听见他咚咚的心跳声。头顶的星空,身旁的树影,随着耳畔呼啸的风声迅疾飞逝,她没有让冉阿让看到自己落下的一滴热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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