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小瘸子,老瘸子。
马德兰重新回到孤冷的街市上，灯火昏沉，月色凄清。他在森森的寒夜里默默踯躅，步履缓慢，沉重，脚踩着一圈一圈泛着冷光的水坑，湿凉的积水渗进他鞋底的微小缝隙里，他的心不禁阵阵悲戚，他苦笑，没什么可奢求的，只要她活过来，好好的，他就没有所求了。
苦味儿从心底散开，浓浓的，弥漫，充满他的心胸。他把这些苦嚼碎，吞咽，用力磨灭，再睁开眼，无数的同样冷清的夜，习惯了就罢了，不过如此。他还有很多事要办，医院的床位不够，烧料工厂还没有检查，还应该安抚市民们对传染病的焦虑……想到这儿，他加紧步伐，往市政厅走去。
正在这时，他看见，不远的地方，一个矮矮的人影，栖在一盏煤气路灯下面。
“艾潘妮！你怎么在这儿！”马德兰不禁心头一热，好像一个溺水的人忽然得救。他几乎朝她跑起来，声音也有些发抖。
小姑娘“哼”了一声，站起来。刘海儿湿淋淋的粘在额头，她瞪着大眼睛，圆圆的小脸蛋儿上敷着许多水珠儿，使她看上去像一朵沾着露珠的小花儿。
“去哪儿鬼混啦！死鬼！”艾潘妮站在煤油灯下，两手掐着腰，嘟着嘴吧，仰起头，愤愤不平地瞅着马德兰。（她妈妈平时就是这样数落她爸爸的。）
马德兰被艾潘妮一句“鬼混”，一句“死鬼”说得哑口无言。他本来生气，继而无可奈何地摇摇头，最后笑了:“你这丫头。”
“我怎么啦？”艾潘妮跟在马德兰身后，故意撇着嘴巴蛮不讲理:“我这丫头怎么啦？”
“没什么，你好，你好。”马德兰一面走，一面摇头:“我怕了你了。”
“怕了就好。”艾潘妮跑到马德兰前面，面对着她的糟老头，乐呵呵地倒着走路。她看到马德兰拄着手杖，深一脚，浅一脚，走路有些跛（她不知道那是十几年苦役生涯，长期带脚镣的恶果。），就捂着嘴巴嘻嘻笑:“哈！瞧你！瘸子！”
马德兰站住了，一动不动，一张脸变成铁青。
艾潘妮老实下来，她害怕了。声音一下子柔软下来，走到他身边有点儿抱歉地试探地说:“你生气了么？”
马德兰仍是一动不动，脸仍是青的。
“哎呀我错了我不是故意的。”艾潘妮胡乱地抓抓头发，急得跺脚:“我不说了还不行么！”
马德兰把头深深地低下去，遮住了一个大大的幸福笑容。他强忍着没有笑出来，保持着冰冷，严肃的面容，提起手杖，往艾潘妮的右脚上指了指。
“怎……怎么了？”艾潘妮不明白马德兰为什么用手杖指着自己的右脚。
“瞧你！瘸子！”马德兰说，他的脸上绽开一个又幸福又狡猾的笑。
“哎呀！”艾潘妮才反应过来糟老头是故意装作生气逗着自己玩儿，她又吃惊又开心，当然，还有一点儿被戏弄的气愤。掐着腰站在那儿，美滋滋地骂人:“糟老头！大坏蛋！”
“给我拿着这个”马德兰把手杖递给艾潘妮。
“干嘛？”艾潘妮站在那儿，鼻孔朝天。怄气。看也不看马德兰一眼。
“来吧，我的小姐。”马德兰在艾潘妮前面蹲下:“上来。”
“我……”艾潘妮有点儿难为情，支吾着说:“我能走……不要你背……你自己还瘸呢。”
“别废话。”马德兰的口气，严厉而宠溺:“我可没被人家割掉脚趾头什么的。”他的嘴上又嘲讽又有些不耐烦。心里却在说:“傻丫头，走这么远来找我，脚丫多疼啊。”
艾潘妮往前蹭了蹭，挠了挠脸蛋儿（每当她犹豫不决，拿不定主意就会这样挠挠脸。）然后她有点儿僵硬地趴在马德兰背上，把两条胳膊搭在他脖子上。
“好咯，回家！”马德兰背着艾潘妮站起来，这个瞬间就像当年在土伦抬起压着沙威的巨石，就像前些天抬起压着割风老头儿的沉重车斗，就像天空忽然放晴。
小小的艾潘妮趴在马德兰背上，因为马德兰看不见她。所以她笑得像花儿一样。笑了一会儿又有些负气似的撅撅嘴巴，大大的眼睛闪着明亮的光辉，她仿佛又要哭了。也许为了克制自己想要哭的冲动，她乐哈哈的，举起马德兰的手杖，敲了敲他的脑袋:“对了，就这样，要付我工钱，还要伺候我！”
“你知道么？我很想揍你。”马德兰站住脚，脑袋向后仰，竭力地想要瞪到艾潘妮，可是艾潘妮在他后背上灵巧地躲躲闪闪。
“你可真笨！糟老头！”艾潘妮笑哈哈地说。
“你可真讨厌，小姐！”马德兰一边走一边说。
“咦，吓！这是什么！”艾潘妮忽然叫起来，吓了马德兰一跳。
“还动呢！”艾潘妮大呼！
“我想把你扔下去，小姐！”马德兰抓住艾潘妮那只摸在自己喉结上的小手儿，愤愤地把它甩到后面去。
“你不耐烦。你不会是好爸爸。”艾潘妮说:“我不搂着你的脖子我会掉下去的。”
“那你就掉下去好了。”
“我饿了。”
“我带你回去吃饭。”
“吃什么？”
“面包。肉汤。”
“啧啧，不错。”
“我还没问你呢，门房婆婆没叫你老老实实在家里呆着么？”
“她怎么看得住我？哈哈。”
“你这个捣蛋鬼。”
“你这个臭老头。”
“你能不能不顶嘴！”
“你能不能不顶嘴！”
“别学我说话！”
“别学我说话！”
“你——”
“气死你，气死你，气死你。哈哈。”
马德兰背着小女孩儿在凄清的黑夜里走，雨后的街道在月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小女孩儿得意地翘起两脚，幸福自在地晃来晃去。
马德兰的心中一片澄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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