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贰-001


  清粥,小菜。

  煮一壶黑茶,焚一炉艾香。

  翻两页古籍经谱,念三分旧事前尘。

  入世喧嚣,出世希声。

  窥半生愚人心境,捻一指太极乾坤。

  .

  苍苍茫茫的天地下,一川巍巍峨峨的群山。山腰一片郁郁葱葱的竹林,林间一座孤孤单单的草庐,庐内一台四四方方的木桌,桌上一杯混混沌沌的浊酒,酒里一个颠颠倒倒的天地。

  一只如枯木般苍老的手,拿起酒杯,一饮而尽。

  “先生不喝酒,为什么家里还要备酒?”老人放下手里的酒杯问道。

  “我不喝酒,但是我的朋友喝。”对面的人回答。这是个约莫四十五六的中年男人。凌乱的长发在后脑胡乱挽了个发髻,长髯及胸,正襟端坐。

  老人狡谲的笑了笑:“我还以为先生没有朋友呢?”

  “的确没有。”中年男人的表情很淡然。

  老人愣了一下:“但是先生刚才说酒是给朋友准备的?”

  “是的。”中年男人点点头。

  老人似乎混乱了,他决定不再去纠结这个毫无意义的话题。老人伸手从自己的背包里拿出几块茶砖,摊在中年男人面前:“二十二年的梧州六堡。这东西来的可不容易。”

  中年男人看着桌上的黑茶,微微点了点头:“谢谢。”

  老人眯着小眼睛,尽可能抑制住瞳孔里散发的光彩:“那价钱还按老规矩?”

  中年男人将桌上的茶砖收起,替老人把酒杯蓄满,然后他缓缓站起身:“稍候,我去取钱。”

  老人摆着手:“不忙不忙,我还带了上好的安溪铁观音和桐木关烟正山小种。”

  中年男人停下脚步,回身:“劳你费心了,上次带来的还没有喝完。”

  老人似乎有些紧张:“这次的茶比上次的还好,我可以给你打个折!大老远背到这山上来,我老胳膊老腿可不容易。”

  中年男人微笑:“那就放下吧,我照价收。”

  老人这才放下心来:“好,好,价钱和上次一样。我老汉做生意最公道……”

  “爷爷!外面有猴子!”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蹦蹦跳跳的从门外冲了进来。

  “橘子!爷爷在谈正事!”老人吹着胡子瞪眼。

  中年男人保持着微笑:“孔老爷子,你这次带来的茶叶,我和以前一样,照单全收。我先去把茶叶放起来,劳烦你开出单据。等吃过午饭,我就给你会钞。”

  说罢他转身出了草庐,拿着茶叶往隔壁的一间小仓库走去。

  “爷爷!外面有猴子!”叫橘子的小姑娘见中年男人已经离开,跳到老人身边。

  孔老头此刻显得心情很好:“山里的猴子野,别去逗它。咬伤了你没有医院。”

  橘子嘟起嘴:“难得放暑假,还想跟你游山玩水。结果就吭哧吭哧的爬到这个荒山野岭里来,人家刚从香港代购的LV,全是泥!”

  孔老头笑着安慰:“等这次下了山,爷爷给你再买一双。”

  橘子叫起来:“你知道我这双鞋多少钱啊!五千多啊!你卖茶叶才能卖几个钱?”

  孔老头乐了:“几个钱?这一趟卖茶叶的钱,够你买四十双鞋子的!”

  橘子吃了一惊,瞪大了眼:“能卖那么多钱?!”

  孔老头满面红光的饮完杯子里的酒,又续上一杯:“那当然。”

  橘子有些不敢相信:“这么贵的茶叶,你不在城里卖高价,跑到这个荒山里来卖什么?”

  孔老头此刻看上去充满了污浊的智慧,他回头看了看,中年男人已经走进了远处的小仓库。于是他把橘子拉近身边,小声说道:“这你就不懂了,这些茶叶只有卖到这座荒山里,才能值那么多钱!”

  橘子大感惊奇:“为什么?!”

  孔老头犹豫了一下:“看你是我亲孙女,爷爷才告诉你。你不会胳膊肘朝外拐吧?”

  橘子一跺脚蹦起来:“不告诉我拉倒!”

  孔老头见她生气,只得将其拖住:“告诉你,告诉你。这丫头的脾气,和你爸爸一模一样!”

  橘子笑了:“这才差不多。”

  孔老头再次回头看了看,确认中年男子不在附近,他才小声说道:“那些茶叶,都是我从茶市上收来的。满打满算也就两万多,但是卖到这儿,我能卖出二十万!”

  “为什么啊?!”橘子惊了。

  “因为那个傻先生,根本就不识货。三年陈的六堡茶,我换个皮子就当成二十二年的卖给他。二级的龙井,我当成特级的卖……”

  橘子起身打断他:“这不是骗人吗?!”

  孔老头重新拉她坐下:“什么就骗人了,这年头哪行哪业不都是这样吗?我算有良心了,给他的都是真东西,品质还都不错,就是年份差了点儿。你知道外面的骗子都怎么干吗?树枝子都能冒充珊瑚卖!反正他又喝不出来,给他好茶也是糟蹋东西。”

  橘子有些错乱:“但是……但是……”

  孔老头眉头一皱:“别但是了,你说好不出卖爷爷的。下山了给你买两双那什么微。”

  橘子忽然觉得那个傻先生有些可怜,自己一个人住在深山里,被人骗了还不知道。她张口问道:“那个傻先生,究竟是什么人啊?”

  孔老头似乎也有些摸不着头脑:“这个我就不清楚了,大概四五年前……”

  “四年前还是五年前?!”

  “……五年吧,对。五年了。五年前爷爷在一场局子上啊……”

  “什么局子?”

  “麻将局。”

  “你又背着我爸爸去赌博!不是说好不赌了嘛!”

  “小赌怡情,大赌才伤身。再说了,那都是五年前了!”

  “那你现在不赌了吗?!”

  “现在……少多了。”

  “那不还是会去赌博嘛!!!”

  “行了!爷爷这把岁数了,还有几年能活?就这么点儿小爱好,又不会玩的倾家荡产,你还要拦着不成?你看爷爷这几年还向你爸爸要过钱吗?一分也没有吧?”

  “……那赌博也不好。”

  “你还听不听了?不听拉倒!”

  “听!听!你这个脾气,和你儿子一模一样!”

  “嘿!这小丫头……”

  “快说吧!”

  “说,说。五年前吧,爷爷在一场局子上,输的是一干二净。那局子也忒玄乎,只有一个人赢钱,其他三家都输的叮当响。你爷爷输的最惨,不但身边的现钱输光了,连你爸爸给我的卡都输出去了。”

  “……难怪那几年我爸爸不让我见你。”

  “行啦,那都是过去的事了!咱们接着说那天。那天我输急眼了,把出去办货收来的茶叶也压上去了。那几箱子茶,加在一起好几万块钱呢!”

  “结果呢?”

  “还是血本无归。”

  “我就知道。”

  “你知道什么?你知道那个一家独赢的是谁吗?”

  “……这个我怎么会知道。”

  “就是刚才那个傻先生!他打牌的本事可比喝茶内行多了!他赢走我几箱茶叶之后,当场就泡了一壶。可能也是赶巧了,爷爷那次收的茶确实不错。这个傻先生知道我是个卖茶叶的,就和我说了这个地方。让我每年往他这儿送茶叶,价钱比市场上多付三成。算是我的跑腿费。还把当天赢我的钱,还了一半给我,说是当作定钱。”

  “那你还骗他呀?这不是恩将仇报吗?”

  “刚开始我也没打算骗他,我是老老实实的往他这儿送了一批茶叶。他也照付了说好的款子。结果我回去之后啊,才发现自己上当了。我收茶叶的那个上家,被人告上法院了。原来他的茶叶都是以次充好的假货!我急忙紧赶慢赶的跑回山上,想和这个傻先生解释一下。结果,他根本就没喝出来!我也索性什么都不说了。以后每年,我只收中品茶,按特级茶的价格卖给他。一直到现在,都五年了,他愣是没喝出来!”

  “……难怪你叫他傻先生,是够傻的。”

  “实际上也不能怪我,中品茶反倒容易收到真货。现在的特级茶早就都上贡给那帮污吏了,上哪儿弄去?市面上能找到的,不是天价就是假货。你爷爷算厚道了。”

  “……我还是觉得缺德。”

  “这年头,不缺德怎么赚钱呐?踏实本分的都成冤大头了,你一双什么微就五千多,凭什么呀?那卖鞋的不比我缺德?”

  .

  午饭吃的是农家菜。

  此时正值初春,竹林里鲜笋是少不了的。除了油泼笋片之外,还有一碟炒青菜,一碟酿豆腐。唯一的荤菜是清蒸鲤鱼。虽然菜色并不丰富,也大都以素菜为主,但依旧异常鲜美。橘子破天荒的添了一碗米饭。孔老头也喝的七晕八素,此刻正伏在桌上酣睡。

  傻先生收拾了餐桌,把孔老头扶到榻上躺下。自己则踱步去了仓库,继续整理爷孙俩送来的茶叶。

  橘子喝了口傻先生给自己泡的铁观音,一阵清香直沁入心肺。她从小也跟着孔老头喝过不少名茶,中品茶叶居然也能够被冲泡出如此清醇的口感,泡茶人简直就是神乎其技了。看来这个傻先生不但做得一手好菜,连泡茶技艺也精妙绝伦。这说明他一定是个懂茶的人,不仅懂茶,还是个茶道高手。但是茶道高手,怎么会分辨不出茶叶的优劣呢?

  橘子不禁觉得这个傻先生忽然变得神秘了起来。他和自己的父亲年纪相仿,一袭青衫,配上纶巾长髯,就像是个从水墨画里走出来的古人。他隐居的这方所在,也不像是现代人所能接受的环境。当间一座草庐作为主厅,其主材就近采用了粗大的毛竹,棚顶覆盖了茅草等物。主厅没有门窗,取而代之的是几道半幅的竹帘,卷挂在门窗的位置。厅堂里除了一张方桌外,就再无他物。吃饭、饮茶只能席地而坐。

  主厅后面,另有三间小屋。小屋的材质与结构均和主厅相同,只不过门窗俱在,有一间敞着窗户,另两间则门窗紧闭。其中一间大概是傻先生的寝室,而另一间则是仓库。第三间就判断不出是做什么用的了。

  三间小屋后,是厨房和茅厕,以及几亩菜地。菜地想来是傻先生自己开垦的。菜地边有口深井,一个陈旧的空木桶悬吊在井边。而家禽牲畜则一概遍寻不着。看来傻先生并未饲养用以烹食的动物。

  这个小小的世外桃源,没有电力,没有自来水,没有天然气,没有当今人类社会中一切舒适便利的资源。但却自成一体,遁俗无闷。

  傻先生到底是什么人?

  又为什么要遗世忘累的隐居到这个深山里来?

  橘子带着满腔的好奇,偷偷溜到仓库门边。仓库里传来翻动货品的声音,想必是傻先生正在将茶叶分门别类。橘子偷偷把仓库门拉开一条细缝,从门缝外往里窥看。

  仓库的顶上开着天窗,阳光透过斑斑驳驳的竹影洒进黑暗的房间。空气中的浮尘弥散在一缕缕光线里,缓缓的起伏旋动。橘子看着傻先生弯下腰,拿起一块号称二十二年陈的六堡茶砖。他轻闻了一下,把茶砖扔进了右上角的竹篓。竹篓上贴着一张纸签,用稍显潦草的楷书标注着:三年陈。

  橘子脑中产生的第一个词汇是:完蛋。

  傻先生显然已经知道这些茶叶都绝非自己爷爷所吹嘘的特级上品,而仅仅是质量一般的常见品级。要不要赶紧去告诉爷爷?橘子心惊胆颤之余没忘了继续窥看。她惊奇的发现,傻先生轻车熟路的分拣着这些所谓的昂贵名茶。他或闻、或观、或捻、或尝,把一大包所谓的名茶逐渐丢进了不同的竹篓。从竹篓标注的细致程度看来,他对于茶叶的品级了如指掌。但是他为什么又不去戳穿爷爷,要吃这个哑巴亏呢?

  橘子咬了咬牙,推门走进仓库。傻先生似乎对橘子的到来毫不惊诧,他此刻已经分拣完了茶叶,转身看着橘子。

  他的眼神似乎有一股魔力,让人放心的魔力。橘子不由自主的冲口而出:“你怎么知道的?”

  傻先生似笑非笑:“知道什么?”

  “你怎么知道那都不是好茶?”橘子指着满满一架子的竹篓。

  傻先生回头,看着架子上的竹篓:“好与不好,因人而异。”

  “但是它们不值那么多钱啊!”橘子跳着脚。

  傻先生的视线从竹篓回到橘子的眼睛:“谢谢你特意来告诉我。”

  橘子一怔。她在溜向仓库时,心中的确隐隐的想去找傻先生说明真相。但是又觉得对不起爷爷。直到自己偷偷摸摸拉开仓库门的瞬间,说与不说都还在脑袋里相互交战。如果她看到的是傻先生小心翼翼被蒙骗的可怜样,也许真的已经把事情真相脱口而出了。但是现在,她还能说什么呢?

  “你喜欢猴子?我带你去看看。”傻先生说着出了仓库,径直往竹林深处走去。

  橘子快步追了上去,尽管她此刻已经把猴子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两人并肩在竹林小径上漫步,身边不时有顽皮的猴子蹦跳着掠过。

  “对不起,我爷爷他……”

  “你爷爷除了沾染上一些恶习,基本上还算是个好爷爷。”

  “他赌博。”

  “我知道。”

  “那你还给他那么多钱?不是往水里扔吗?”

  “我只给他应得的茶钱,多出的部分自然会有人帮我拿回来。”

  “……什么意思?”

  “赌博是个很难改掉的习惯。尤其是到了你爷爷的年纪,就更困难了。”

  “我还是听不明白。”

  傻先生停下脚步,他看着橘子天真的脸:“你觉得现在的爷爷幸福吗?”

  橘子想了想,点了点头。现在的孔老头的确比几年前要好太多了。他曾经输了自己的房子、自己的工作,和自己的家人。近几年的孔老头似乎改邪归正了,每年不但没有了赌债,还能赚到不少贩卖茶叶的收入。家人们也逐渐原谅了他。

  傻先生看着橘子:“你呢?”

  橘子觉得傻先生的问题有些奇怪,但她还是回答道:“我也是,我爸爸也是。”

  傻先生仰头看着竹林,风吹动着竹子,沙沙作响。他好像自言自语般说道:“风可以吹断参天的大树,却吹不断细小的竹子。因为竹子会随风而动,而大树却屹立不摇。”

  橘子觉得这句话似乎隐藏了一些自己暂时无法理解的东西。

  “我给了你爷爷足够的赌资,却也给了他一个不错的赌友。这个赌友会帮助你爷爷合理分配财产。更重要的是,不让他输掉自己的家人。”

  橘子的大脑在飞速旋转,她得出了一个惊人的结论:“我知道了!!!你先给他钱,然后再找人去赢回来!”

  “既收回了多付的货款,又帮他过足了赌瘾。我不该高兴吗?”

  “但是……但是他万一哪天不赌了怎么办?”

  “那我会更高兴。”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要喝茶。”

  次日清晨,爷孙俩用过了傻先生准备的早饭,缓缓下山。橘子拎着个傻先生送的小竹篓,蹦蹦跳跳的显得很是开心。

  孔老头看着小丫头纳闷:“丫头,你拎的那是个什么东西?”

  橘子笑嘻嘻:“傻先生给我的锦囊妙计。他说你以后旧病复发的话,就让我打开看。”

  孔老头呸了一声:“他才有病!听个傻子的话不是也变傻了嘛,丢了丢了。”

  橘子一把将竹篓抱在怀里:“丢了我的LV也不丢它!爷爷,你下次最好还是给傻先生弄点好茶叶来。我这是为你好,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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