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六十七 弥散

　　病房。

　　直到黑夜已至，白依然没有醒来，他的身体状况糟透了。

　　教堂的神术师试着催愈他的伤口，却发现他们平日引以为傲的神术在白身上根本没有什么效果，这让他们有些尴尬之外，神色上还填上了一分恭敬。

　　神术的治疗能力其实并非无中生有，它的原理是强行压榨并调用人们的生命力来修复肉体。因此，神术只对于一些不够强大的人有效。过于强大的生命会对这种强行调用生命力的指令作出一定的抗拒甚至反击：严格来讲，其实神术也是一种攻击魔法。

　　教堂把无法抗拒神术的生命归类为凡性的生命，而诸如不死生物、巨龙或者诸神本身等等强大的生物则不属于此列。白对神术产生强烈的抗性只能说明从生命本质上看，白可以被判定为一个足够强大的个体。

　　当然，这种抗拒除了证明血统的高贵之外，并没有什么太实际的好处：至少在白这个实力阶段完全没有体现，它只会阻止白得到应有的治疗。

　　比如现在，面对白的伤势，这些神术师只能遗憾的摇摇头：血统的强大并不意味个体强大，现在的白不见得能挨得过这个关口。

　　约瑟夫一直很奇怪，对于白身上发生的事，约书亚不可能一无所知。但直到现在为止，约书亚却没有一丝干涉的意思，甚至连看白一眼都没有。只是差温蒂妮送来了一本圣典，并且告诉约瑟夫：倘若白醒了，就把这本书给他看看。

　　他不怀疑约书亚的智慧，却不得不怀疑约书亚的态度。

　　只是……这和自己无关。

　　想到这，约瑟夫叹了口气，带着点歉意把圣典放在白的床头，转身离去。尽管他不是直接谋害白的元凶，但终究是他的离去才让福贾有机可乘。

　　推开门的时候，约瑟夫正看见一名容貌不错的小护士站在门口，带着点紧张的神色向屋内张望。

　　这次，白住进的是学院安排的高级病房，这种小护士是没有资格进去的。但约瑟夫没有理会，只是与她擦肩而过。

　　这种级别的小护士能帮上什么忙？

　　什么都不能。

　　“为什么不进去？”

　　约瑟夫离开不久，劳拉的身影就在小护士身旁浮现。

　　“我……”这个小护士，自然就是艾琳。只是此刻，她低着头、眼睛红肿，有些怯生生的样子。

　　“你在害怕。”劳拉盯着她的眼睛。

　　“我……”艾琳低下头，喃喃道：“劳拉姐姐，我现在是不是已经算做背叛他了……”

　　“是。”劳拉丝毫不留情面。

　　“可我不是……”

　　“你不是主动的，是么？”劳拉淡淡的说道：“可你仍然没有向我求救，为什么？”

　　“我……他，他是城主的儿子，有很多手下……还……”

　　“艾琳，你知道么，在我的家族中流传着这样一句话：弱小并不该遭受批判，但怯懦，却是足够扭上火刑架的罪恶。”

　　“不……我根本不想这样！”艾琳突然抱住自己的脑袋，尖叫着奔逃离去。

　　“保持安静！”

　　不知从哪里传来了呵斥的声音。

　　劳拉轻叹一声，同样喃喃：“白……我这样做，真的正确么？”

　　她推开门，静静的走到白的身前。替白擦了擦额头上细密的汗珠后，轻轻的坐在床边，神色担忧。

　　尽管白现在呼吸均匀，但劳拉却能看出，白的身体状况并不像表面上的那么简单：虚弱、毒素、烫伤、创口、内脏破损并且无法得到治疗。这些不利因素仿佛把白的身体当作战场般迅速侵略扩张，单凭白自身的恢复力实在压制不住这种伤势。但她却着实没有什么办法，她并不擅长治疗，收割者同样不会擅长。

　　她突然有些厌恶这样无力的自己，就像厌恶艾琳的怯懦一样。

　　带着复杂的目光看了白一会后，她突然站起身，喃喃自语道：“白，如果是寻常男人的配偶在这个时候，怕是会默默的为丈夫祈祷。可我不信神明，也不会祈祷。我只能选择相信你的力量，倘若你就这样死去，我会在惋惜之余替你完成复仇的。”

　　说罢，她在白的额头轻轻一吻，悄然离去。

　　与身体的糟糕状况不同，白的精神却是进入了一个微妙的状态：他能够以一种直观的形式感受到身体的状况，却不能对身体做出任何调控的指令。

　　在他的意识里，血液随着心脏的收缩喷涌流动，不断冲刷着遭受剧烈破坏的肉体。毒素和高温在这幅视图中分别以无数绿色和黄灰色的小点现实。他能够看到，当血液漫过这些小点时，它们会稍做收敛。同时，覆盖在上面的血液也会变得稀薄，而当血液稀薄到一定程度的时候，这些小点又会重新增殖，与身体打着顽固和极具破坏力的拉锯战。

　　看起来，自身强力的恢复能力大概就是来自于血液。至少在这次观察中，白只看到了血液在不断修复着自己破损的身体。

　　或许放弃一部分伤势，把自己的血液集中在一个点上，逐片消灭这些伤口会是个很好的处理方案。白这样想着，却没有能力控制自己的血液这样行动。

　　强大的计算能力仍然没有因为重创而被剥离，相反，没有了身体机能的束缚，白的思考能力反而以惊人的状态提升着。通过短暂的观察他已经得出，倘若自己不做些什么改变现在的状况，那么在七个小时后，自己应该会因为大量的毒素侵蚀陷入濒死，而这种濒死状态只需要半个小时就足以变成真正的死亡。

　　当意识到这点的时候，白却意外的没有任何慌张和混乱，他只是觉得，倘若自己就这么死了，着实是件很可惜的事情。

　　可惜啊……

　　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对待死亡的态度变成这样了呢？他曾无数次猜想过，人在死亡前会是一种怎样的心情。

　　恐惧？不甘？愤怒？

　　总之，他绝对没有想过自己会是这样一种平静的状态，除了一点点惋惜之外，几乎没有别的负面情绪。他觉得自己应该有更多想做的事情没有做：比如，他在刚来尤诺的时候，很是想当一名帅帅的骑士来着。

　　由这一点点零星的记忆展开，他开始想到许多，一些自己想做的事，一些自己不满的事以及……一些应该做却没做的事。

　　“若是就这样死了，我的一生，可是充满了遗憾呢。”

　　这样的思绪逐渐累积成型，慢慢占据了他的全部意念。随后，他的眼前仿佛形成了一个无形的旋窝，把他的意识重新扯进身体！

　　“血液放弃四肢，将毒素扼制在腹腔外，集中修复头部与内脏！”

　　在回到身体的一刹那，白突然发现自己对身体的掌控权限大幅度提升。随着他的意念，血液真的从四肢撤离，迅速聚集在头部与腹腔处，全力压制这部分躯体的毒素和灼伤。这一波血液稀释了，下一波血液就立刻补上来，前仆后继。只是短短的十分钟，他腹部和脑部的创伤就迅速恢复，除了新生皮肤的颜色有些不协调外，几乎就像没有受伤一样。

　　“主要部位修复完毕，恢复四肢供血，将腿部及右臂供血压制在最低，只保证其不致坏死，修复左臂！”

　　“右臂！”

　　“左腿……！”

　　在这种惊人的整体协调下，毒素和灼伤以惊人的速度被压制、分解、吸收然后愈合。随后，白猛地睁开眼睛，知觉迅速的回归他的控制，这一次濒死的伤害就这样被迅速压制！

　　知觉刚一恢复，他就迫不及待的抬起左臂，在意识里对血液下达命令。随着指令发出，左臂的血液缓缓撤离，皮肤立刻显示出一种病态的苍白。随后，他又解除了限制，红润就重新回归到他的血液之中。

　　也就是说，这种强横的修复能力可以随时使用，并且在短时间看，似乎没有任何后果！兴奋和激动瞬间打乱了他的呼吸，让他脖颈往上的皮肤全都漫上了一层红晕。他废了不少的力气才平静下来。随后，他四下打量了一会屋子，目光就定格在约书亚送来的圣典上。

　　对于圣典，白绝不陌生：在尤诺，圣典随处可见，甚至在教堂有免费的缩印版本赠送。但他也算不上熟悉，至少到现在，他还没认真读过这种带有强烈宗教色彩的读物。

　　白看了看屋外，天色已黑，现在回到寝室显然没有什么意义，不如索性借着这个机会看看这所谓的圣典。

　　白不信仰宗教，但他却认为，宗教能够吸引这许多人膜拜，必然有他的独到之处。

　　这是一本足够精装的圣典，但就这一本书，在市面上就要卖上三十个金币，但其中的内容却和教堂免费派送的版本没什么区别。老实说，除了防水防火之外，这本书并没有更多的优越性。

　　哦对了，这一本好像还要更沉重一点。

　　不知道制作者听见白的想法，会是怎样的一副表情。

　　翻开书页，入目的第一句话就让白陷入了沉思。

　　这句话并不是圣典的开头，而是约书亚有些肆意但足够耐看的字体：“主曾告诉我：那拥有的，还要更多的给你。那没有的，连其有的那份都要夺走。”

　　沉默片刻，白的嘴角轻轻勾起，喃喃自语道：“那么，约书亚大人，我究竟算作富有……还是贫瘠？”

　　说罢，白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空气中弥留着艾琳独有的淡淡香气，伴着吐吸，悄然飘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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