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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6 不安宁的春节


  这次谈话以后,她的精神明显好起来了。总是拉着我说话,细细末末地说,说很多以前的事情。她说,难得有时间可以说这么长时间的话,似乎要把以前没来得及说的,都补回来。我一面担心她的身体,一面又担心她的情绪,只能耐心地陪着。幸好是假期,手边的事情都可以暂时放下。

  腊月二十九这天,妈妈感觉自己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坚持要出院。得到主治医生批准后,妈妈出院了。在医院待了小半个月,终于可以回家了,紧张的心情也随之轻松下来。

  姨妈因为不放心妈妈,也一直陪在妈妈病床前,没有回去操办年事。妈妈说,反正都要过年了,就别回去了,就把表哥表弟叫过来,把外婆也接过来,大家一起过个大年。姨妈想了想,便同意了。

  姨父前几年得病去世了。本来不是不治之症,但他有点自暴自弃,临终前半年已经完全不遵医嘱,肆意作践自己的身体。大概是想早点结束痛苦。只是,他没想到,他自己眼睛一闭腿一蹬轻松了,姨妈却因独自带着两个二十出头的儿子,不久之后得了抑郁症。

  一开始,姨妈只是长久地不说话,晚上翻来覆去地不睡觉,长吁短叹。没有人在意。不料,有一天,姨妈突然从家里跑了出去。妈妈接到表弟打来的电话,说,找不到姨妈了。妈妈急急忙忙地赶到姨妈家,带着表哥表弟满大街地找。

  结果却在一家饭店门口找到了情绪失控的姨妈。她把饭店门口的一块大玻璃窗砸了,冲进去掀翻了好几张桌子。被饭店的人赶出来后,又用砖头敲碎了一辆小汽车的挡风玻璃,还站到车的引擎盖上唱歌跳舞。她的脸上手上和脖子上都有玻璃渣子,有些地方还被玻璃渣子扎出血了。周围的人吓坏了,不敢上前阻止,只是远远地望着。

  妈妈和表哥表弟赶到的时候,姨妈四仰八叉地睡在车顶上,喊着笑着叫着,流着眼泪。她还认得妈妈。看到妈妈走过来,她居然坐起来,喊了一声“姐姐”。妈妈让她下来,她也乖乖地下来了,像个知道自己犯了错的小孩,手背在后面,嘴里一声一声喊着“姐姐”。妈妈也不敢太靠近姨妈,只是大声地说,“你疯了吗?跟我回家”。可是姨妈站在原地不动,眼神直直地痴痴地望着妈妈。

  正在这时,车主人从旁边冲过来,一脚把姨妈踢倒在地上。四五个大男人随即冲上来把姨妈死死地按住,用指头粗的绳子捆起来放在地上。妈妈打了120。在急救车上,医生说,这种情况不能去普通的医院,去了也没用。妈妈立刻明白了。她让表哥陪着打了镇定剂的姨妈,自己带着表弟去家里收拾了几件衣服,又到银行取了一些钱。按照医生写的地址,叫了一辆车,连夜去了一家精神康复医院。

  到达医院的时候已经凌晨了。匆匆忙忙交了钱住了进去。进去一看,里面全都是这种人。妈妈扶着姨妈一边往病房里走,心里一边不停地为这些人感到可惜。她说,她不明白,好好的人,怎么会疯?年纪大的人受了挫折想不开会疯,年纪小的呢,里面有个小孩才刚刚十岁。她真的不明白。

  打了镇静剂的姨妈睡过去了,只是手始终捏着拳头不肯放松。表哥表弟虽然是男孩子,但毕竟没经历过。爸爸才走了没多久,妈妈又这样,都紧紧地挤在妈妈身边,默默地流泪。妈妈说,好像是那一夜开始,她的好胜心没有那么强了,她觉得人生的成功没有那么重要了。她意识到人生有些事情是预料不到的,能无病无痛无恙地活着,就是万幸。

  姨妈在那里住了快两个月,情绪才慢慢平静下来。回来的时候,妈妈说,去的时候是夜里,回来时是白天,才知道这座康复医院像茫茫大海里的一座孤岛,沿途几十上百公里都荒无人烟,想跑都跑不出来。不是万不得已,谁愿意谁忍心把自己的至亲放在那里?

  妈妈直接把姨妈带到了我们家。在我们家住了两年。医生说,坚持吃两年药,不复发应该会好,一定要按时吃药。中途,姨妈发作过一次,把药片药丸丢得满地都是,把自己的两个手指咬得鲜血直流,把她房间的木门踢穿了一个大洞。最后,是被爸爸和邻居大伯们按住的。

  这两年,姨妈的情绪已经很稳定了,药量也减少了。她带着表哥表弟开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饭店,生意竟然还不错。姨妈给表哥买了一套婚房,老家那套给表弟,也算是完成了自己作为中国父母的一大重任。我们都以为姨妈的日子只会越来越好了。

  这次妈妈有险无惊,姨妈家一起来过年,大家聚在一起,说说笑笑,打打闹闹,实在是个喜事。

  年夜饭是爸爸和姨妈一起做的。妈妈也起来和我们一起吃了几筷子。吃饭的时候,外婆不知怎地,就开始掉眼泪。妈妈是个迷信的人,看到外婆无缘无故掉眼泪,眉头就皱了起来。我知道妈妈肯定在心里觉得这是个不好的兆头。可是,我猜,外婆是为自己两个女儿感到心疼吧。外婆虽然年纪大了,脑子不那么清晰,但心里还很明白。人类自然的亲情更加不可能随着年龄而泯灭。

  我连忙给外婆夹了几筷子菜,大声说,“其实我们家做菜做好吃的是外婆,外婆才是当之无愧的大厨。”又问哥哥,记不记得小时候到外婆家偷菜吃。把外婆放在桌上的一碗辣椒炒肉吃光了。到了晚上,我们俩肚子痛得在地上滚。妈妈急得慌了手脚。可我们怕挨打,死咬着牙关打滚,后来实在痛得受不了了,才招了。哥哥笑了出来,“怎么能不记得?不知道为什么那么好吃,硬是把一盘都吃完了”。外婆也接上话,说,“还以为是老鼠吃的,原来是你们两个大老鼠。”

  吃完饭,我和嫂子洗碗,整理厨房。姨妈陪着妈妈外婆在房里说话,爸爸哥哥表哥表弟在客厅一边烤火一边玩扑克。洗完碗,嫂子准备了一些水果拼盘和零食端给他们聊天的玩牌的。我拿出电脑,打算上网看看新闻趣事,再小睡一会养一下精神。今晚,所有人都不能睡。这是我们家的传统,要一家人坐着聊着天等天亮,表示生活越过越亮堂。

  过了十二点左右热闹的鞭炮声之后,夜渐渐安静下来。我们围着炉子小声地说着话,各自发表自己的新年计划和新年决心。轮到我了,我有点紧张,想说个有创意一点的幽默一点的。刚想张口,嫂子突然说,“娣娣,你的新年计划就是快点带个男朋友回来,快点结婚生小孩,哈哈”。我心想说,我早就有了,只是没带回来,可毕竟成家没在这里,事先也没跟家里说起过他。我只能呵呵笑着,说,“是的,正是正是,我也很着急呢”。

  正在这时,姨妈突然站了起来,我以为她去喝水或者去厕所。不料,她走到外婆旁边,“噗通”一声跪了下去,说,“妈,我也没有男朋友,我怎么办?”大家都停住了,所有人看着姨妈。我的心跳得很快。时间仿佛一下子停住了。

  我没见过姨妈发作,妈妈说姨妈发作时力气很大,破坏力度很大。姨妈之前在我们家养病时,她跟我说过,如果姨妈发作,马上打开门往外面跑。她现在这样,是发病了吗?当着我们所有人的面?

  我们都不敢动。爸爸首先反应过来,他板起脸,对着姨妈说,“你先起来,不要跪着。今天过年,不罚跪。就算做了错事,今天也不罚跪。”爸爸又转过头,对外婆说,“您老人家,先让她快起来。都不要动,当做什么都没发生。”姨妈看了看爸爸,又看了看外婆,突然又说到:“你们都不关心我,只有我姐姐最关心我最疼我,我去找我姐姐。”说着,就爬了起来,往妈妈的房里走去。

  “娣娣,快拦住她。你妈刚刚出院,吵不得,受不得刺激。”爸爸对着我说。

  “哥哥,你去拦,我怕。”我赶紧喊哥哥。

  这时,表哥表弟站了起来,一把冲到正低着头往妈妈房里走去的姨妈身边,一人一边,把她架在中间。“妈妈,跟我们一起看电视吃东西,明天再去找男朋友,好不好?”姨妈挣扎了几下,等看清了是自己儿子,便静了下来。表哥表弟把她放在中间坐着,大家继续看电视。

  “你们说话要算话,我老公得病死了。我也要个男朋友。明天什么时候给我找男朋友?”姨妈过了一会又突然问到。

  “明天天亮就找。”表哥一边回答,一边拿了一颗糖递到姨妈手上。

  “快点天亮,快点天亮,天亮了就好了。”姨妈手一甩,把表哥手里的糖打到地上,眼睛却盯到我身上来。我预感姨妈这次是冲着我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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