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沉沙 32

　　第二卷　沉沙(32)

　　黑色让时间无限延展，一秒、一秒变得很长，空间却极度压迫，我总感觉四周有无数东西向自己靠拢挤压。我拼命睁大眼睛，却什么都望不见。我不敢动，不敢抬手，似乎盘腿打坐的死和尚就在身旁，距离我的鼻尖不到一尺，伸手就触及他枯焦冰硬的皮骨……我仿佛闻到从干尸体发出来老腊肉一样的油脂腐味。我被吓坏，正要往后退步，却听到一阵“窸窸窣窣”细碎的声音。四周地面上，头顶天花板……无数条长蛇盘结在黑暗中，陡然嗅到生人气味，它们从睡眠中惊醒，扭动身躯悄然滑过来，吐着分叉的毒舌，舔抵我的肌肤。

　　我死命屏住呼吸，不敢吭声。老婆婆推我进房的举动很诡异，莫非她有神经病？还是刻意谋害我？她在屋子里放养了什么怪物？这是鬼宅？我此刻身处土堆下坟墓中，她躺在腐烂的棺材，白骨森森……“啊！”我闭紧眼睛蹲在地上蜷成一团。

　　慌乱中，不知道过了多久，四周一片无尽漆黑，我突然感到头顶一束微光从高远投射下来，光线若有若无，我好像身处黑夜中的井底，朦胧感到很高的井口有一圈淡影，四周死静。光影变幻，无数暗纹搅动，变出一些人形人脸，熟悉的人影……父亲，表哥、姑妈和姑夫，小七……还有许多莫名亡魂，陡然，我从憧憧人影中看到一个蠕动的婴儿，浑身粉红，滴答着黏液。婴儿爬向我，眼睛没有眼皮，漆黑瞳孔注视我，嘴唇颤动，无声，不停重复念动一个唇形。不知为何，我觉得婴儿跟我有血肉般的亲切，能感到它疼痛难忍，浑身若插满无数钢针，皮开肉绽，血流如火烧……我感应到它在叫：“妈妈！妈妈！妈妈……”我睁大眼珠，感到无数鬼魅在沉浮挣扎，无声呼号。

　　突然间，我的手心捏到一团硬硬的东西——火柴盒。我急忙打开火柴盒从里头摸出一根火柴，拼命擦火。亮光一闪既逝，火柴折断。我再擦一根，仍然点不着，我急出一身汗，在盒子里，我只摸到最后一根火柴。惊慌失措，火柴掏出来时竟然掉在地上，我赶紧伸手摸，蓦然碰到一个冷硬的物体……我失声尖叫，吓得抖手抖脚。半晌后不见任何动静，我才敢用手掌重新在地上摸索，找到火柴。这一次，我强迫自己冷静，小心翼翼将火柴擦燃。

　　火光微弱，从蔚蓝到橘黄，豆大的火焰让我蓦然放松镇静，感到火光无比刺眼。我看到面前放着一个木案，案桌上有一盏油灯。我在黑暗中碰到的是木案，长长松口气，我额头冷汗涟涟。火焰快燃到木棍底端，烤着我的手指。我赶紧将火伸到油灯上点燃。灯亮了，温润的光线散发开来，充盈房间。屋内空荡荡的几乎没什么东西，唯有中央一个低矮的木案，案上摆着油灯，香鼎，地上放着一个草蒲团。空气沉闷，黑压压的墙壁上窗户紧闭，被木板封死。屋顶上有一片亮瓦，夜光透进来。屋子空荡荡的，让人一目了然，里面并没有和尚的法身，但我却被想象中的尸体吓惨，真是可笑。

　　屋内空泛，老婆婆要我进来干吗？我疑惑不解，想出去问问她。突然间，一撇眼，我发现木案桌上似乎有图，凑近一看，原来是一行竖写的文字。屋里地面干净，油灯和香鼎锃亮，唯独案桌上积满灰尘。文字暗黑，难于识别，我辨认半天才读懂文字：“非佛非魔，为人唯心。”

　　我看了半天，不明所以然，我走出黑屋。房门没锁，一推就开。重新回到庭院，我问老婆婆：“明德大师没在屋里？”老婆婆嚼着葵花籽说：“他啊！三十年前就被很多和尚来接走了，供在塔里。我常去看他，到现在他的样子一点也没变，恐怕成仙了。”我又问：“桌子上的文字是大师坐化前写的？什么意思？”老婆婆说：“我不识字，晓不得他写了啥？”我惊魂未定，有过在黑屋子的恐怖经历，我像从坟墓里爬出来重回人世，之前让我害怕的夜空和野树林，此刻在眼中变得十分亲切，焕发迷人光彩，此刻就算让我独自去走夜路，我都无所畏惧。

　　老婆婆自顾说：“他死的那天晚上，叫我进屋。我看着他咬破指头用血在案桌上画字。我问他画了啥子？他笑笑，对我讲，他很安心。说完合上眼睛，他就死了。”老婆婆偏头想想又说：“我晓得他不难过，叫我也不要难过，安安心心的。你懂字，他写了那样？”

　　“非佛非魔，为人唯心。”我念给她听。老婆婆发呆，过了好久，她打了个哈欠起身回屋。“又是佛啊！魔啊！都是人心里头胡思乱想。唉！睡觉了。”我一愣，老婆婆的话让我猛然醒悟。是啊！屋子就是空屋子，但我在里面却有过两种截然不同的感受。黑暗时，我觉得鬼乱魅舞，心神惊惧。当点燃油灯照亮房间，我立即恢复平常心……就像老婆婆说的，这些都是人自个臆想出来的东西。我没读过佛经，但隐约触摸到一个深奥的道理。大师的禅语似乎讲：人世间无神无魔，没好没坏，你的心里头怎么认为，它就因此而变化，或成佛、或为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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