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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交心


刚过了二月没多久,转眼就到了成风要去军营的日子,除了他,一起同去的还有很多明义堂的孩子。

        说起来成平从正月就开始准备了,先是去布坊给成风做了几身贴身的衣裳,接着又到银庄换了很多银钱,自己想着无论是军中还是平常,有钱总会多条出路,就这样忙忙碌碌的便到了成风要离开家的前一天。

        “阿姐,不要忙了,你停停和我说说话,”成风看着她左看看右瞧瞧,一刻也闲不下来,于是拉着她的衣袖撒娇地晃了晃。

        这一拉成平倒是停下了,可也忍不住了,自己一手养大的小子,平时哪怕吃喝穿衣都有自己看着,才养的健健康康白白壮壮的,就要送到军营去,现如今边境外敌虎视眈眈,秦州青蛇部一直挑衅,把命挂在刀刃上,自己是越想越觉得难受。

        “阿风,我……。”成平看着成风我了半天,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低下头揪着自己的衣角,满心的情绪都涌在心头,担忧害怕混杂着离愁别绪,按理说自己现在的心智都快要四十了,可现在才知道到底还是孩子心性,成平感到有些懊悔,自己来这边这样久了,似乎一点没有长大,甚至并不强大。

        “阿姐,你……”成风看着成平的样子,心中泛起心疼,以后这样的离别还有很多很多,没有到尘埃落定的那天,就要一直如此,何时才能和阿姐永远地呆在一起不用分开,自己并不知道。

        啪嗒一声,成风刚还在想着怎么安慰她,结果一直低着头不说话的成平,眼泪落在了自己拉着她的手上,他们到硕城后的这七年,也有很多遇见很困难的时候,五年前自己烧了半个月,四年前自己打架伤了腿,两年前阿姐病倒躺了月余。

        但这七年里,成平再也没有像以前在刑州时那样流过泪,每次都是咬着牙坚持,拉着自己走过去,可如今自己才要去秦州,阿姐便哭了。

        成风现在比成平高出一头,他伸手揽过成平,把人带到怀里,曾经躲在成平怀里瘦弱的孩子,如今也长成了可以顶天立地的少年,他紧紧的抱着刚刚还在小声啜泣,现在慢慢变成大哭的的成平,手抚着成平的后背,嘴里一直说着:‘等我回来’,慢慢的也红了眼睛。

        为了给成风准备行礼,成平难得的同周伯告了一回假,太阳西移便进了厨房,忙活了快两个时辰才出来,给做了一包去岐州路上吃的干粮,又做了些成风喜欢吃的菜,满满当当的比年夜饭还丰盛。

        成风很会看脸色的一直在旁边搭手帮忙,可是成平不许他插手,只能很听话的干站着,他害怕自己又惹得她哭,每次她哭的时候,自己都难受的不行但又不知如何做,只能默默发誓不会再让她哭,可每次似乎都是自己的事情引的她哭,成风微不可查的叹了口气。

        忙活了一下午,成平终于坐了下来,拿着拧干毛巾给成风擦着刚刚洗好的手,一点一点的认真地擦着,毛巾划过阿风手上那些握着刀枪的茧子,凸起的关节,扫的成风心里又酸又暖。

        “阿风,吃饭吧。”成平把擦好的毛巾放在一边,抬头对成风说道,眼睛还是红红的肿肿的。

        “嗯,来,阿姐一起吃。”成风拿起筷子递给成平,两个人沉默的地吃着饭。

        吃完饭后,成平依然不让阿风插手,自己安安静静地收拾着碗筷桌子,把一切都恢复原位后。

        独自去洗漱,成平看了看天空,今晚注定是个无眠的夜晚,可自己也不能一直哭哭啼啼的让成风不放心。

        不到戌时三刻,成平便洗漱好了,脱了外衫和衣躺在了床上,拿着一本医书装模作样地看着,心思不宁的她,一会看着屋里的炭火,想着军营中被褥不知道是否厚实,一会看看窗外,红梅已经谢了,绿梅眼看着起了花苞,不知下次成风回来是什么时候,能不能赶上,成平放下书叹着气。

        这时,吱呀一声,成风从外面打开了门,时辰尚早,门还没有落锁,不多时人已撩起卧房的帘子进到了里间。

        “阿姐,刚刚去前街找了周伯,我不在的时候请他帮忙多照顾一下你,以后回来时若是晚了,就让阿七同你一起回来,如今城里流民多,自己不要逞强,每次一个人。”成风进了卧房一边说着话,一边走着坐到了窗边的榻上,伸手把窗户关上后,便伸着手在炭火上烘手。

        “都知道的,何况硕城靠近盛都,平时也没有什么大灾和外寇,你也不要太过操心。”成平看着他说道,一双桃花眼没有了往日的水波光澜,只有深深的担忧。

        成风看着她一副马上又要流泪的样子,人便从榻上起身走到了床边坐下,最后觉得还不够,便脱了靴子卧到了床边,枕着成平搭着被子的腿。

        “阿姐,你可知我为什么一定要从军么?”成风低声问道。

        “知道却又不知道,总之不是很清楚,你自来一直有主意,阿姐支持你。”成平轻轻的摸着他的头。

        从刑州开始这一路的观察,要说成平不知道也是不可能,周伯的热情,宋景的反常,种种都表明,自己当年一念之下救的孩子,身世可能并没有那么简单,怀甫先生的态度,松清、松阳似有似无的武功,宋景时常远道而来地照看,怀甫先生时常教授的道理,都远不是对一个孤儿那样简单。

        “你不说,阿姐便不问。”成平说道。

        “阿姐,可是我一定要说,以后的事情我不知是什么情景,是成是败都交给命,但我不会再瞒着你任何事,这些年你救了我数次性命,今天我便换我把软肋给你,以后不论你如何对我,我都不会后悔。”怀着一腔热血的少年,在这样一个初春的夜里,目光灼灼的捧出自己血淋淋的软肋,只为了一句不后悔。

        成风抬头睁着眼睛认真地看着成平,那双眼睛似乎含了一把火,又像卧了一块冰,成平看着他点了点头,顺手把他捞起来,拉到自己身边盖上了被子。

        虽然知道这不是开放的现代,至亲的姐弟也男女有别,如今独处一室,本就有悖常理,和卧一塌更是惊世骇俗,可自己养大的孩子,成平不在乎,想来成风也不在乎,毕竟自己的心里,身边的阿姐早晚都会成为自己的人,生在乱世朝不保夕,可以依偎一刻便相守一刻。

        “阿姐,我本名李展,成风原是四岁时,父亲带我微服江南时取得别名,是以很多人并不知道,你应该知道了,我父亲是先太子李辩,母亲为原边州刺史江云秋之妹,原平西侯幼女,江云雁。”

        成平支起身子,睁着大大的眼睛看着成风,虽然知道成风家室不俗,但亲耳听见还是惊了,九年前的那场叛乱有多惨烈,自己这些年每每听到时依然觉得震撼和心痛,可身边的阿风却是那场叛乱的中心。

        成风拉下成平把她的头放在自己肩头。

        “九年前,西州五部联合侵楚,边州陷入死战,军心动摇,父亲接谕旨至边州,助力外祖江候和舅舅江云秋合理抗击五部进犯。为表与边州将士同生共死的决心,把我和母亲都带在身边,与一众军眷留在玉城,宿于外祖家中。”

        “后面的的事情你都听说了,西疆五部勾结太子与江云秋谋反,欲送边州于仇敌,连带在身边的家眷,都成了是为了叛乱不让把柄留在京城,目的是换得西州允诺十年停战,然后以西州为背反攻盛都。”

        “太子副将周玉拼死带回血书返回洪州,时任洪州太守李琦护送周玉一干人等进京面圣,圣上闻讯震怒,命秦王李名集合渭城、刑州守备军,又调派两万东、宁两州军队,集结大军赴边城擒王,以阻止边州失守。”

        成风语气平静的说着,就好像故事的主人翁和自己没有关系,那段化作梦魇的过往已经无法撼动他的内心,好似如今心里除了一个成平,其余都变成了荒地。

        “边州最后还是落入了西州蛮夷之手,成了他们口中的第六部。母亲听闻父亲身死,把我交给管家刘伯带进地道以求逃脱,躲过一劫,可是我不放心母亲,路上偷偷地跑了回来,最后只看见母亲衣衫破碎的被吊在侯府的门口,除了母亲,还有舅母等人,都是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妇人。”

        “我踉踉跄跄地跑到母亲身边抱住她的腿,想给她借点力不要那边痛苦,可抬头看见的是母亲圆睁的眼睛,似乎在质问我为什么要回来?后来我和刘伯被杨力抓住带到了渭城。”

        “我以为自己会被杨力交出去给二叔,结果却被关入了渭城大牢,每天他们都打我辱骂我,说我是乱臣贼子,说边州百里荒尸皆拜父亲所赐,可是我什么都不知道,哪怕是如今我还是拼凑不全当年的事情。”

        “刘伯每天替我挨着打,还要把馊掉的馒头省下来给我吃。后来疫病来了,开始狱卒还不敢把我们扔了,直到狱中死掉的人越来越多,我和刘伯都吊着一口气,却看着和死了无异,他们才把我们丢了。”

        “刘伯被丢在乱葬岗的第一晚就走了,怀里还揣着两个馊掉的馒头,死之前一直告诉我要活下去,可他没有告诉我要怎么活下去。”

        “直到两天后遇见了你。”

        “阿姐,虽然我心里想着不想活,但是嘴上还是吃着腐肉撑着,不甘心啊,难道我父亲如他们所说?真的罪无可赦么?若是如此合该我命丧于此,若不是,是否我就不该死,还是想赌一把,可我不敢吃刘伯的馒头,我觉得他在我身边还没有死。”

        成风缓缓的说着往事,似乎陷进了当初那段记忆里,一边的成平听得心疼极了,连呼吸都变得困难,怪不得那时的阿风眼神无光绝望至极,怪不得他小小的年纪身上都是伤疤,生了褥疮,怎么会这样。

        成平撑起身子侧着,把回忆中的成风揽在怀里,她的眼泪不停地掉着,可是她不敢哭出声音,怀里的阿风比她更痛苦。

        “阿姐,你讨厌我么?我是乱臣贼子。”成风仰起头伤心地看着成平。

        “傻孩子,何来讨厌一说,谁说你是罪人?九年前的事情谁说就一定是太子叛乱,若是太子割让边州,那为什么最后人是在边州被杀,而不是退守到洪州丰州,秦王在边州杀了叛军,为何五万大军没有继续和西州打,而是直接回了盛都,我一介草民都能看出的破绽,那为什么顺帝会相信?”

        “阿风,阿姐信你,没有任何理由的相信你,哪怕你说我糊涂,我也信你,我也相信围绕在你身边的怀甫先生,周伯,宋景都不是宵小之辈,永远不要说我会讨厌你,你只管去做你要做的事情,生病了阿姐给你熬药,受伤了阿姐给你包扎,残了病了阿姐就永远守着你,你若走了,阿姐也去陪你一起。”成平抱着成风笃定的说着。

        “阿风你有更大的想法,没有关系,去做吧,只管去做,这烂天烂地已经坏透了,你想争便去争,想要便去拿,无需瞻前顾后,阿姐永远不会成为你的负担。“成平说着话,摸了摸他的头。

        “不知道怎么做,没有想法也没有关系,如果你想远离庙堂,那我们就去深山野林里隐居,如果你想报仇,那我们就去争去做,哪怕你要图那无上之位,阿姐都会竭尽全力支持你,虽然阿姐可以做的有限,”

        “阿风啊,你没有错,阿姐只愿你以后不要被权利势力裹挟,堂堂正正的去做,永远记得今时今日最初的想法,阿姐永远是你的后背和靠山。”成平没有让成风说话。

        抱住他,紧紧的抱住他,原以为自己曾经所受的苦已经很苦了,可今日才知原有比这更苦的遭遇,曾生生地落在至亲身上。

        夜深了,成风说了很多话后,似乎有些疲惫人也哭的迷迷糊糊的,成平索性就没有赶他走,轻声地唤着他,给他脱了外衣,又下床拿着湿手帕给他擦了眼睛。

        熄灭炭火,给窗户留了一条透气的小缝,给他盖好被子后,自己则翻出多余的被子,把矮榻拖到床边睡了,睡之前还给成风理着头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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