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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一章


  庆平侯府内,鞭声破风。

  顾世子被亲爹和兄弟追赶,上蹿下跳,闹得是灰头土脸。两条鞭子袭来,威力加倍,躲无可躲,着实是险象环生。

  走投无路之下,干脆牙一咬,抛弃世子形象,三两下爬上房顶,抓着屋脊,退到安全距离,死活不下来。

  见状,府内长史忙驱散家人护卫,该干什么干什么,休要在此围观!

  还看?

  信不信扣你工钱?

  一边撵人,长史一边感叹,这场面,真让人有些怀念。

  早几年,在蓟州时,侯爷的脾气十足-火-爆,世子伯爷一个塞一个淘气,隔三差五就要来这么一次。

  当时,侯爷不用鞭子,直接上-军-棍。

  老兄弟们没少看热闹。回家教育孩子,也用上这一手。跟在伯爷身边那几个,都是-棍-棒-教育出的好身手。

  自侯爷归京,世子伯爷分宗,两府愈见疏远。如今再看,难言是欣慰还是担忧。

  侯爷主持分宗,实出于不得以。

  当时,顾家洗脱罪名,皇眷正隆。可谓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两京之内,风光一时无两。

  如果侯爷非承公主嫡传,顶多为他人所嫉,尚不至如此。然一门双爵,世袭罔替,公主血脉便是一把双刃剑,无论如何谨慎,都不为过。

  经历过英宗朝的起落,顾氏全族都很清楚,伴君如伴虎。即便没有错,朝中多少双眼睛盯着,也容不得半点-轻-狂。

  说句不好听的,自圣祖高皇帝立国,功臣勋贵,身居高位者不知凡几。受赐免死铁券的还少吗?

  结果还剩几个?

  想到这里,长史不免摇头。

  既庆幸侯爷父子没有更加生分,又担心朝中有人盯上两府,在御前大作文章。

  君心多疑。

  仁厚如先帝,尚不能免俗。

  今上这般年轻,如受小人挑拨,对两府内生出嫌隙,未必会再重用世子伯爷。

  越想越是担心。

  长史皱紧双眉,脸色难看,连声叹气。

  驱-散-多数家人,仅留几名心腹护卫,转身再看父子三人,担心又变成无语。

  顾世子-盘-踞-房顶,手抓瓦片,姿势极为不雅。

  庆平侯和长安伯人手一条马鞭,虎视眈眈盯着屋脊,正跃跃欲试。

  父子三个,就像是对峙拉锯的草原狼。被围住那个,心知逃脱不掉,干脆破罐子破摔,豁出去一般-挑-衅-呲-牙。

  他就不下去,爱咋咋地!

  论理,脑袋没被门夹,理智尚在,绝不会这么做。然而,顾世子被逼到“绝-路”,理智早碎裂成渣。

  看着顾鼎和顾卿长大,长史对兄弟俩的性格都很了解。

  他人眼中的文武全才,国之栋梁,少年英雄,有的时候,相当不着调。

  说脑袋被驴蹄都是抬举。

  捏捏额角,长史再叹一声。

  父子三人都不肯让步,继续下去,着实不像话。

  万一传出去,外人会如何看待侯府?

  父子不睦,兄弟生仇,不悌不亲?

  不成,坚决不成!

  自曾祖起便跟随顾氏,由寻常护卫做到一府长史,“职业精神”不容许他冷眼旁观。

  “侯爷。”长史上前两步,硬着头皮开口道,“世子……”

  不等劝说出口,顾侯爷眼一瞪,连声吩咐护卫,抽-梯子!

  躲房顶?

  好,有能耐继续躲!

  梯子-抽-走,老子看你怎么下来!

  有胆你跳!

  崴脚别怪老子没亲情!

  见状,顾鼎泪如雨下。

  亲爹?

  果真是亲爹?

  庆平侯开吼时,眼角余光不停瞄向顾卿。长史立即醒悟,丢开侯爷,转而向顾卿说情。

  一通好话说完,喉咙发干,嘴皮子差点磨破。

  “伯爷,您看这事?”

  顾卿挑眉,唇角微勾,半字欠奉。

  长史心酸,以为劝说无用。

  顾伯爷忽收起鞭子,面向庆平侯,行礼道:“侯爷下帖,下官同季珪必至。今日暂有公务,就此告辞。”

  至于送帖子那个……

  顾卿抬头,扫一眼顾鼎,笑容更盛。

  家宴之后,演武场见!

  旋即向庆平侯抱拳,转身离府。

  顾鼎拍拍胸口,庆幸逃过一劫,庆平侯却气得头顶冒烟,咬牙切齿。

  “老子是他爹!”

  就算分宗,也没断绝父子关系。

  侯爷,下官?

  明摆着要气死老子!

  “侯爷。”长史开口,声音微低。

  “什么?”顾侯爷扭头,满脸怒气。

  “伯爷武艺高强,尽得老侯爷和侯爷真传。”

  潜台词:您九成打不过。

  庆平侯瞪眼,鼻孔喷气。

  长史摊手,明白表示,在蓟州时,您老就打不过伯爷。回京城这几年,养尊处优,更是打不过。何必自找气受,和自己过不去?

  属下忠心耿耿,实话实说,您可不能迁怒。

  额角鼓起青筋,庆平侯气得肝疼。

  危机解除一半,顾鼎小心探头,顺着梁-柱-滑-下屋顶。暗中庆幸,亏得有经验,这身本事没落。否则,今天不挨鞭子,也要吹一夜冷风。

  “爹。”

  小心唤一声,顾侯爷没反应。

  好现象!

  “爹?”

  壮着胆子,提高音量,鞭子立刻-抽-来。

  顾鼎咬牙,硬扛住没躲。

  风声刮过耳际,终究没落第二下。

  “随我来书房!”

  “是!”

  顾侯爷收起鞭子,转身就走。

  顾鼎大松一口气,提到嗓子眼的心,终于落回实处。

  父子俩一前一后,大步穿过回廊。

  顾侯始终不言不语,到书房门前,确定四下无人,连护卫都躲得很远,遂开口问道:“你兄弟为何生气?”

  “这个,”顾鼎犹豫两秒,道,“怕是和家宴的帖子有关。”

  “恩?”

  顾侯爷皱眉。

  因为家宴?

  难道儿子还在怨他?

  念头闪过,面上带出几分。

  推门走进书房,背负双手,人显得寥落,背影亦有几分萧索。

  “爹,”不忍见父亲如此,顾鼎道,“靖之自幼聪慧,且素来孝顺。知晓父亲苦心,当年才立下重誓。”

  就算要怨,也该是他,而不是父亲。

  顾侯爷摇头,并无半分相信。

  顾鼎用力握拳,知道再瞒不住,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父亲,是儿子的错!”

  “什么?”

  “是儿子……”

  “你什么?”

  “儿子,”事到临头,顾世子闭上双眼,吼出一句,“儿在帖子中,盖父亲私印,称杨御史‘子婿’。”

  所谓坑爹,盖莫如是。

  寂静,长久的寂静。

  顾侯爷良久没有反应,顾世子小心睁眼,见亲爹怒火飙升,又抓起鞭子,脸色骤变,暗道不好!

  “老子-抽-死-你!”

  之前还叫“爹”,今天就改称“侯爷”,原来根源在这!

  “爹,我是你亲儿子!”

  顾鼎左躲右闪,被逼到墙角,退无可退,干脆纵身一跃,破窗而出。

  是日,庆平侯府两度喧-嚷,好一阵热闹。

  为躲避亲爹“追-杀”,顾世子脚下生风,超长发挥,一路飞奔出府。遇门房护卫阻拦,利落**。

  落地站稳,自栓马桩上解下缰绳,飞身上马,直奔金吾卫驻地。

  家宴之前,打死不能回府。

  不然的话,小命堪忧。

  顾鼎策马奔驰,引来顺天府衙役和巡城官兵注意。

  几名给事中刚刚下值,正欲到茶楼小聚,便见一骑扬尘而过。马上之人,五官未能看清,一身御赐麒麟服足够显眼。

  互相看看,骤起心思,无意再聚。当下各找借口,与同僚告辞。

  寻街旁百姓衙役,打听出顾鼎身份,兴奋之下,不禁提起袍角,飞奔回府,挥笔写就一封弹劾奏疏。

  明日早朝,必递送御前!

  庆平侯府

  见顾鼎**遁走,顾侯爷怒气未消,却没有下令追赶。

  回到书房,关上房门,看着破开半扇的木窗,脸上竟现出几分笑意。

  长史心焦,今天世子纵马城内,必被言官弹劾。事情闹大,侯府和伯府都要被牵连。

  这个关头,侯爷竟然还笑得出来?

  “无需担心。”

  放下马鞭,庆平侯道:“不怕有人找茬,也不怕事情闹大。否则,戏没法唱。”

  唱戏?

  长史愈发糊涂。

  “侯爷,属下不明。”

  “不明白?”

  顾侯敲着桌面,双眼微眯,又变作当年镇守蓟州,令鞑靼闻风丧胆的智将。

  “虽然分宗,血缘割舍不断。真有心思,总能抓住把柄。与其让人背地算计,不如亲手送上线头。”

  三瓜两枣,给个甜头,双方便宜。

  船桨握在手中,浪花再大,也不会倾覆。

  长史愕然。

  难不成,伯爷怒找上门,世子京中策马,父子三个一场“厮-杀”,全是演戏?

  “两个小子都聪明,随老子!”

  话没说两句,智慧形象不存。

  长史无语,只能低头,压下-抽-动-的嘴角。

  “先时,鼎儿在金吾卫,卿儿在锦衣卫,虽得重用,到底官职不高,不会太惹眼。前番蓟州一场苦战,两个小子得升指挥,手握实权,不知惹多少人红-眼-嫉-恨。”

  仅是红-眼还罢,偏这世上有一种人,不知成功为何物,也不求自身进步,只恨不能将旁人全拉下马。

  话到此处,顾侯声音渐沉。

  “鼎儿的岳家,世代戍北,最高不过千户,无甚根基。日后继承侯府,倒也能平顺。卿儿立下重誓,我本就亏欠于他。没料想,竟与那般精彩之人结缘。”

  “侯爷是说杨御史?”

  “自然。”

  顾侯爷点头,道:“朝堂之上,哪个不是七窍玲珑心。嘴上不说,心下门清。”

  杨瓒是先帝钦点的探花郎,讲读弘文馆,得两代天子信任,又获阁老看重,日后不犯抄家灭族的大错,定会在朝中屹立不摇。

  积累下人脉资本,七成以上的可能,入阁拜相。

  顾卿年不及而立,受封一等伯,掌北镇抚司大权。立下赫赫战功,前程无可限量。

  一文一武,皆可称不世出的英才。

  如今拧在一块,试问,谁可轻视,谁敢轻视?

  怕是阁老都做不到。

  加上庆平侯府,东、西两厂,以及早有交好之意的武定侯府,势力之大,人脉之广,顾侯爷仔细思量,都感到心惊。

  “伴君如伴虎啊。”

  顾侯爷摇摇头,道出和长史一样的话。

  圣眷愈浓,愈显得刀锋锐利。

  不设法自-污,等被他人挑出错,迎头必是一场-暴-风-骤-雨。

  “鼎儿今日策马,明后日必有人上言弹劾,正好将先前的功劳压一压。”

  借此外调戍边,比在京中更加安全。

  然而,可能实在不大。

  “府内事情传出,世人多会以为我父子不睦,兄弟不亲。虽有诟病,到底能保存根本。”

  不睦不亲,自然不会拧成一股绳,威胁便小上几分。

  “如非如此,五日后的家宴,实不能办。”

  道出这句话,顾侯爷靠向椅背,不再多言。

  面上现出疲惫之色,似又苍老许多。

  人言顾氏一门双爵,父子英才,钟鸣鼎食之家。

  殊不知,站得越高,越不能放松。

  一旦脚下不稳,摔落云端,纵然不死,也会伤筋动骨,元气大伤。

  位置越高,风险越大。站得越高,摔得越狠。

  上一刻得意,下一刻就可能跌落深渊。

  修身齐家,谨慎持身,八字供奉祠堂,成家训箴言。

  经历过英宗朝,顾氏全族都吃下教训。身为本家的庆平侯府,更是如此。

  顾鼎一路策马,引来京城目光。

  顾卿离开侯府,并未归家,而是转道北镇抚司,接掌公务。

  几名给事中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尚且不知,一举一动,早在他人预料之中。

  乾清宫东暖阁内,热气和香气一同飘散。

  朱厚照连吃六棒玉米,一个拳头大的甘薯,方才停住。

  杨瓒看得心惊。

  就算不是改良品种,一棒也有巴掌长短。这么多吃下去,不撑吗?

  三位相公丢开矜持,不只吃,更要拿。

  见天子停下,同样擦擦嘴,取出帕子,将余下甘薯和玉米包起,回府再用。

  朱厚照很是不满。

  “朕皇庄里的甘薯,不够三位先生分?”

  “陛下仁德,发下良种,臣等岂敢私留?均送顺天府,交管粮通判发京畿各县耕种。事项俱有记录,不敢有半分虚假。内阁六部,文武两班,无人敢截留,以致损伤农事。”

  李东阳话落,朱厚照撇头。

  心知对方说的是实情,无法反驳。心中憋气,干脆不说话。

  中官重换火盆,清扫残羹。

  朱厚照特意吩咐,分拣三袋玉米,送两宫和坤宁宫。

  “谷伴伴,你带人去。”

  “奴婢遵命。”

  送玉米不算,还需教会宫人食用之法。呈给太后和皇后,更要当面解说一番,赏赐肯定不少。

  身为御前大伴,无需讨好两宫。但能卖个人情,在太后皇后跟前露脸,总有好处。

  谷大用带人离开,张永等人略有些羡慕,却不到-眼-热-地步。

  暖阁门关拢,杨瓒上请于皇庄种植玉米,改良种子,再仿效甘薯,发京畿边镇。

  “善!”

  话音未落,朱厚照已拊掌叫好。

  心下感叹,还是杨先生对朕好!知道甘薯被人搬走,种出玉米,第一时送来。

  内阁三位相公咳嗽几声,出言表示,粮种全部送往皇庄,恐不合适。莫如半数由皇庄宫庄种植,半数运往顺天府,与甘薯同发于民。

  朱厚照磨牙,却不好反对。

  事关百姓,少年天子不会轻易犯熊。

  杨瓒摇摇头,笑道:“玉米虽好,然种植之法仍在摸-索,种子亦需改良。依下官之见,当仿照甘薯,由皇庄选育,择高产之种发于民,方才妥当。”

  “蓟州业已丰收,亩产高过谷麦,何必多此一举。”

  刘健-性-急,语气难免有些生硬。

  杨瓒不紧不慢,话中有理有据,生生将刘相公堵了回去。

  “蓟州实为小块种植,且多为下田,亩产之数皆靠推断,粮种必不是最优。纵不知田亩,也当晓得,上田丰产,下田贫瘠。皇庄有上中下三等田亩,分别种植,算出亩产精确之数。此后交于民种,方可高产,也方便定税。”

  提及税收,刘相公无话可说。

  “既如此,便依尔所言。”

  刘健三人松口,朱厚照大喜。

  正要令人将玉米运走,乍见杨瓒使眼色,冲着李东阳和谢迁方向努嘴。

  君臣对视几秒,朱厚照恍然,当殿拍板,将玉米分出少数,交给三位阁老带回家中品尝。

  杨瓒无语。

  他的意思,将玉米分给三位阁老试种,不是吃!

  朱厚照有田,阁老田产同样不少。

  论起庄头管事实力,未必弱于皇庄。说不定经验更丰富,能育出更高产的粮种。

  本为让天子卖个人情,哪里想到,人情的确卖出,却与主旨背道而驰。

  看着天子阁老分玉米,翻食谱,杨瓒默默望向屋顶。

  果然吃货的世界,常人不能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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