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chapter4
“你好。”
简短的、仓促的问候。
几十双清稚的眼睛就在下面看着，两人甚至没有礼貌性握手。席朝暮手里拎着一个袋子，里面装的是几十根阿尔卑斯糖，折开来分成几束放到每小组的第一个位置：“这是裴先生给你们带的，记得乖乖开小火车啊。”
“开小火车”大概是席朝暮上课的时候约定俗成的形式，孩子们数着节拍把阿尔卑斯糖一一传下去，每个人桌上都摆着一个，有的剥开糖纸就吃了起来，有的放进了书包里。
裴知遇拿出一本很厚的册子，走到一排一座的孩子跟前，半屈膝蹲下来：“张瑞小朋友，暑假有没有生病？”
“没有。”
“爷爷奶奶身体好吗？”
“爷爷好，奶奶不好。”
“奶奶按时吃药吗？”
“按时吃的。”
“嘴巴张开，会不会发‘啊’。”
张瑞乖乖把口腔张得大大的，裴知遇给他检查完，接着是一排二座。每个孩子都问了些关于生活上的问题，之后用笔记了下来，有感冒症状的当场给了些药，叮嘱着按时吃，有的给的是葡萄糖胶囊或者其他维生素。
很难想象，他这样话少的人甚至给人感觉很冷漠的人面对孩子的时候也是格外温柔的。
尹南站在一边，直到他检查完最后一个，几人一同走出门去，席朝暮笑道：“给我们小尹老师也检查检查？”
突然被cue，尹南惊得瞳孔放大，往后退了半步，连忙摆手：“啊？”
裴知遇的目光淡淡投过来，看到尹南窘迫的神情，开口：“她身体挺好的。”
“是吧？这姑娘看着结实。”席朝暮附议。
尹南：“……”
她头都快要垂到地面上去，好在二人寒暄几句过后席朝暮就将人给送走了。尹南得回去继续上课，席朝暮也要去给冲刺班的孩子们复习，上午的学校走廊回荡着朗朗书声。
一上午的课程过去，下午是陈璐璐带的音乐和体育，尹南在食堂吃了些午饭，打算消化一下第一堂课学到的东西，也有时间为下次课做好更充分的准备。
大概下午三点多的时候，尹南收到陈璐璐发来的消息，意思是晚上不一起吃饭了。
这会儿雨下大起来，水珠子跟瓢泼似的哗啦啦，原本就凹凸不平的地面积聚成不小的河流向低处淌过去，尹南起身去把窗户关上，惊讶地发现门外站着个小男孩。
“卢尚开？你在这儿站多久了？”尹南开门把他拉进来，“都是雨。”
“依老师，我奶奶喊你去我们家吃饭。”小男孩说话支支吾吾的，一点儿没有上午的神气。
“我姓尹yin。”尹南无奈，拿出干毛巾给他擦拭头发。
“尹老师。”小男孩乖乖让她擦拭，改口道，“你跟我过去吧？”
“哪有过去不过去的，”当地人这样好客，尹南也没有多思，但笑道，“你的心意老师明白，但是老师自己在宿舍吃饭就行，不用麻烦了。”
“跟我过去吧，老师……我奶奶做饭很好吃的。”
正是不服气年纪的小男孩这样低下脾气来央求她倒是让尹南有些意外，于是问道：“你家住哪儿呢？”
“那幢房子，那里就是——”卢尚开踮起脚用手指了一下，尹南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见到一幢红瓦的双层住宅，距离这里不远，就在学校旁边，和集市挨得很近。
尹南略一沉吟：“老师可以跟你过去，但是老师就不留下来吃饭了，这样可以吗？”
卢尚开嘴唇紧抿，听到尹南说的话，由于片刻，最后还是点了点头。
这里也没有其他认识的人，她跟沈善文和陈璐璐报备了自己的行程，拿起伞跟小男孩一起走出门。
“家里就爷爷和奶奶吗？”
“就只有奶奶，还有大伯和大伯母。”
尹南点头，换了一个话题问：“奶奶做了些什么菜？”
“猪油拌饭，很好吃的。”
“多好吃呀？”
“很好吃的好吃。”
这个年纪的孩子词汇也不应该这么匮乏，但他们交流大多用的乡音，转换成普通话倒是显得言语苍白了些。尹南用伞将小男孩护住，弯下腰道：“形容好吃可以说什么呢？我今天上课讲的。”
“……津津有味？”
“还有呢？”
“口齿留香。”
“记性真好，老师就教了这两个。”面对孩子们，尹南从不吝啬自己的夸奖。
卢尚开倒显得拘谨起来，二人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尹南知道他有话说，就站在伞下等。
“尹老师，快进去吧。”小男孩说话的时候完全没有上午顶撞她博眼球时候的洋洋得意，就是一普通小孩乖巧的小模样，“你可以帮我劝劝我奶奶吗？她眼睛不好，但是我大伯和大伯母不让她吃裴博士给的药。只有上次席老师来过，她才吃了一回。”
没想到是这个要求，尹南心里像是被一根软针刺了一下。
如果能找席朝暮的话，卢尚开肯定也是找过的，而第二选择才应该是她。尹南这一刻真的很想告诉小男孩，她不是席朝暮，也并不是每个老师都是所谓“无所不能的神”，但是这份微小的信任和期盼让她知道，她不能。
“为什么大伯和大伯母不让奶奶吃药呢？”
“我不知道，”小男孩嘴巴抿成一条线，略一迟疑，随后又狠狠摇了两下头，“我不知道。”
尹南瞧他这样子，不管是真的不知道还是假的不知道，现在问下去都不是明智的选择。她微一迟疑，话在嘴边，没有立刻说出。
卢尚开站在她边上，时不时抬起头瞄她一眼，目光中满是希冀。
“老师能进去看看，但是老师不一定能做到。”
卢尚开得到了她的首肯，立刻飞跑进去：“奶奶，尹老师来啦！”
令尹南感到惊讶的是，这家人很欢迎她的到来，热情招呼她上桌吃饭，还多添了几个菜。大概是得益于“老师”这个头衔，甚至卢尚开的大伯和大伯母都对她表现得很是尊敬和热络。
尹南想，多半也是席朝暮老教师这几十年来带给临崇县人付出所应得到的根深蒂固的信赖。
这家的客厅修得很宽敞，入门有一扇山水式样的屏风，高堂上摆着一尊山神雕像，再旁边应该是是卢尚开的书桌，那瓶鱼肝油就摆在书桌上，不知道是卢尚开的奶奶放在那里的，还是小男孩自己放在那里的。
也许是觉察到尹南的视线，大伯看过去，脸色立刻变得难看起来：“开娃，你又捡回来做什么？”
尹南愣了愣，她的方向完全猜错了，这个药是扔掉之后卢尚开自己去捡回来的。
“裴博士说这是给奶奶吃的……”
“让你离那个研究所的人都远一点！”大伯脸上带了些愠色，被一旁妻子拉扯了一下袖子，随后抬眸往尹南这儿睇了一眼，神色才缓和下来，“尹老师，哈哈，吃菜，吃菜。”
“在吃的。”尹南上桌之后就没怎么动过筷子，她胃口小，打算上桌坐会儿就回宿舍自己做点东西填填肚子。
虽然是跟大伯大伯母同住，但是这家人的气氛比尹南想的要和谐许多，两位当家的对这个侄子的学习情况很关心，问了尹南许多关于课程方面的问题，而当事人卢尚开只顾着低头扒饭，什么话都没说。
“其实他们研究所的人也挺好的，今天开学第一天，又来给娃娃们看身体了吧？”大伯母斟酌一会儿，还是吞吐着说道，“他们这些年，为县里做了多少事儿大家伙儿都是看在眼里的……”
“啧，多少事儿？”
“那些路灯你看见了吧？都是裴博士一盏一盏装上的。”
“县里用不起电，装了也得拆。”大伯剜她一眼，“让你不提还得提——人老师还在这儿。”
夫妻俩看着也有些怄气的意思，一个不愿意提，一个偏要说。
老妇人坐在孙子旁边，卢尚开只顾着给奶奶夹菜。
尹南不是个健谈的人，筷子提了又落，现在这个情形简直就像个火药桶，她一开口就能立刻爆炸似的，于是起身：“老太太，哥哥嫂子，我还要回去准备教案呢，就不多留了，改日再登门造访。”
“老师不多吃点儿？”
“其实来之前我就吃了些东西，早吃不下了。”
“那我送送你。”大伯母站起身，“开娃，过来送送你老师。”
尹南跟他们一块儿走到门口，大伯母才嗫嚅着开口：“尹老师，你今天是来劝我妈吃药的吧？……其实那鱼肝油我们也知道是好的，金贵，有效，我们寻常人家买不起，就是啊，是银浦研究所给的。”
“这研究所吧——倒也不是说这个，有的就是些道听途说。尹老师刚来这里不知道，他们这些人是从申城过来的，没能留在申城都是因为——”
“你这婆娘还在跟尹老师说些什么！”门里传来一句冷呵，尹南面前的妇人立刻闭嘴不说话了。
要想事情有发展下去的可能性就不能一开始就刨根问底，尹南深谙其理，也没有立刻问下去：“哪儿能呢，我就是了解一下卢尚开家里的状况。他今天在课上表现得非常好，反应很快，是一个很聪明的孩子。”
“是吧？那当然了。”说到家里唯一的孩子，妇人面上都浮起光来似的。
“那我先回去啦？”
“尹老师慢走啊。”
尹南跟他们道别过后往宿舍走，这条路依然是黑的，雨水被手机手电筒的光折射成细密的银丝，每走一步她的心思就编织得越乱。远处几户人家窗口透出的灯晕都能让她想到刚来的那天，淡然疏离的一双眼睛。
可是她依然连他全名是什么都不知道。
淅淅沥沥的雨声在耳边回荡，尹南走回宿舍，陈璐璐还没有回来，她给自己做了顿简单的饭菜吃过。透过窗户往外看去，这场雨依然没有停，原先她以为属于小村庄的宁静在雨水的洗刷下显出一种充满故事感的神秘。
远处的山坳浮出山神庙两头上翘的檐角，而那钢筋混凝土的白色箱子似的建筑在另一个方向，依然横卧在那里，沈善文没有刻意提起过它，村子里的人也隐隐有避讳的意思，然而尹南再一次地，觉得她的感觉和世界表达出的不一样。
他姓裴，是一名器械工程师，从事于银浦研究所。
他也只是说了寥寥那几句话，她掰着指头都能数得过来。
“尖嘴钳给我。”
“通上电试试。”
“你别担心。”
“给我——书。”
“回宿舍吗？那你跟着我走。”
“……”
“她身体挺好的。”
就跟今天的细雨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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