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 多少楼台烟雨中

　　清晨，人声的喧闹与市井特有的冗杂气息隔着厚厚的车帘一点一点从马车的缝隙渗了进来，渐渐舒展身姿触到了车内其他角落，最后轻轻地搔到了沉睡的琳嘉的耳垂她未及睁眼便觉得京城的繁华嘈杂裹着暗流涌动的肃杀之气从她冰凉的双脚之间一阵阵扑上她的胸口，似一只慵懒肥大的猫缓缓爬上她的身体，她似乎能闻到它浊热浑腻的气息

　　任夫人已安排好让琳嘉进京后先在王展家中暂住她既是未来宫妃，又是他唯一的外甥女，王展一家自不好怠慢，早早便派人到城门口守候

　　琳嘉款步移入王宅，余光淡扫，一座并不起眼的府邸，装潢修饰院落结构皆不如任府富丽堂皇，却无故令人屏声静气，举动庄严起来京师内愈是高堂显宦愈要韬光养晦、厚重内敛，乃以气势压人

　　王家众人已在正堂等待，一一与琳嘉见过王展最小的女儿王雨只有六岁，不满地稚声嚷道：“你们说有个漂亮得似天仙一般的姐姐要来玩，怎的还不到？这会子又拉着我见谁？我要和天仙姐姐玩,我要和天仙姐姐玩”

　　琳嘉一怔，王家人表情均尴尬无比王夫人讷讷无语，长女王晴哄道：“小妹去后堂看鹦鹉好不好？”横了奶娘一眼：“还不快抱她出去？”

　　王雨闹着：“我不要看鹦鹉，我要等天仙姐姐”被奶娘一阵风似地抱了出去，隐隐传来的哭叫声，似一首时断时续的唢呐曲

　　琳嘉明白他们一听进宫二字，想当然地以为是一位绝色佳人自古女子以美貌迷惑帝王将相、英雄才子，才是千古佳话早早起来等待，恐怕除了礼貌之外，一睹美人芳华是首要原因见她相貌如此平庸，心中必然大失所望，却不好意思流露出来，想来此刻他们心里轻蔑、嘲笑势必难免所幸自琳嘉被安排进宫以来，容貌方面所受的非议着实不小，便也习以为常她想王家人兴致勃勃地期待了这些时光，若是见到明珠或明珂大概尚能安慰，偏偏是她前来，辜负了他们一番期望，倒是十分过意不去琳嘉仿佛觉得未能国色天香、倾国倾城乃是她的过错，对不起这许多人，对王雨的冒犯便丝毫不以为忤，反而微笑道：“弈琳前来叨扰，还劳动各位再此等候，好生过意不去”

　　王家人正心中惴惴，她虽名是待选秀女，实际作为功臣之女册封只是时间问题，身份已然不同适才情景那般尴尬，凡女子必然爱惜容貌，不喜他人评价，何况童言无忌，想来已然得罪了她不想琳嘉言语谦恭有礼，似是并未介怀，心中一宽：此女虽非绝色，气度胸怀倒是难得，颇有皇妃风范

　　王家长子王世风忙道：“任小姐不必客气，只恐我们招待不周，请您勿要见怪”

　　琳嘉微笑道：“大表哥言重了弈琳受大家厚待，正是惶恐难安，岂有他念？”

　　王世风听她称呼自己为“表哥”，言辞亲切，心中又是一喜王家众人神色亦和缓不少，与琳嘉相对一笑，气氛顿时融洽

　　琳嘉见王展不在，问道：“舅舅可是公事繁忙？不知何时有空？弈琳也好前去拜见”

　　王夫人答道：“老爷去上朝，或许有事耽搁了，应该不久就会回来姑娘路上辛苦了，还是先休息休息，等老爷回来了我再派人给姑娘传话”

　　王晴道：“妹妹的东西还没来得及收拾，等会儿我去帮忙可好？”

　　琳嘉忙退却道：“这怎么使得？我自己收拾便可，东西原本也不多等我打点好了，再与姐姐说说话，姐姐觉得可使得？”

　　王晴急急接话道：“这个自然好，可是妹妹初来乍到，姐姐我正想多为妹妹出力帮忙呢”

　　琳嘉见她过分积极，猜测她必有所图，只是一时半刻还摸不清用意，笑道：“姐姐可是客气了，我现今住在姐姐家里，以后要打扰姐姐的地方怕还多着呢，心里正是过意不去姐姐若还是这般客气，我可真不知如何才好了”

　　王夫人见她谦让推辞，亦不想熟络得太过分，给王晴使了个眼色圆场道：“说的也是那姑娘先好生休息着，晴儿也不用着急，你们姐妹有的是时间聊天”

　　琳嘉听她话里话外，显然知道王晴意图何在，或许他们一家早已事先商量好也未可知她此番近于孤身前来，京城人生地不熟，少不得要依赖他们多多照顾，还是尽力敷衍为是况且王展与任夫人兄妹情深，看在任夫人的面上，帮他们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她亦是愿意琳嘉浅浅一笑，颔首不言，余人毕竟与她相见时短，还摸不清她的性子，说了一会儿闲话即行散去

　　午时过后王展方回到府中，琳嘉得到消息稍稍装扮了一下便前去拜会王展官居高位，又因任夫人的关系，或许可成为她在未来后宫的最大后盾，不可不谨慎从事

　　琳嘉深深一福：“舅舅万安”王展见她身形体态窈窕间带着几分刚健，不似寻常大家闺秀弱柳扶风之态，一举一动颇有几分英气，倒有了些兴趣抬头见她容貌不起眼，他微有几分失落，细看却眉目秀雅、顾盼神飞，心道：虽然算不上美人，气质却不同凡俗，倒是有些意思他身为一品大员，生平所见女子无数，看人自有几分独到之处他笑道：“嗯，倒与你娘有几分相像”

　　王展心想自己不似张玄成等人老谋深算，多年来一直未能在后宫培植势力，吃了不少枕边风的亏此次机会甚为难得，倒要好好抓住才是，却不知此女是否值得一赌？他沉吟片刻道：“近来与姐姐通信，她似乎本意并未想过送你入宫，不知后来怎又大力张罗？”

　　琳嘉低声问道：“我的大致情况不知舅舅可曾了解？”

　　王展道；“略有所闻，你似乎刚刚回府不久，便又急急送来了这里”

　　琳嘉似一朵风中摇曳的百合，微微凄然一笑：“命途多舛，大约至此不瞒舅舅所说，娘与琳儿向来不受父亲宠爱与其将来嫁与一个普通官宦人家，琳儿宁可进宫，为自己也为娘搏一搏命数”

　　王展眼中一丝钦佩神色一闪而逝，道：“你娘有明珏，无论如何不会受了欺负，想来你也不会不明白，究竟还是自己的因素多些？”

　　琳嘉起身一拜，正色道：“琳儿日后还需仰仗舅舅，有些事便也据实相告我身材样貌都不出众，若是嫁与普通纨绔子弟，恐难逃脱‘只闻人笑，那见旧人哭’的命运爹爹待我一向平平，必不容我自己做主琳儿听闻当今天子年少有为，乃是天命所归的少年英才，心生仰慕，便想一试倘不能得天子垂青，便在深宫中寂寞一世，也不过原先的下场罢了”

　　她悲壮一笑：“舅舅雄心豪情纵横，焉能不明白琳儿想法？琳儿只盼舅舅体谅一个女子身不由己的命运，为琳儿稍尽绵薄之力，琳儿自会肝脑涂地以报舅舅之德”

　　王展见她坦率而言语周密，坚强而情真意切，似一朵百折不摧的寒冬腊梅，与那些柔弱娇羞的女子大异其趣，欣赏之余亦有惺惺相惜之感，道：“你放心，你我关系非比寻常，我自会尽力助你完成心中所愿”

　　琳嘉听他意思，显是愿意与自己结盟共进，二人眼光一交，心下了然，却都不愿说破，王展举起茶杯道：“武夷岩茶最宜细斟慢品，你我二人不妨同饮一杯？”

　　琳嘉道：“琳儿正有此意，若能配以天山碧泉襄助，是回肠荡气、绕梁不绝”

　　周和与任府其他人将琳嘉送至王家，略略休息了两天便打道回府，只剩下墨竹与丹青陪伴琳嘉自张敬天一事之后与丹青亲密了许多，两人自觉同是天涯沦落人，彼此间多了许多话说她们主仆三人来到这处处凶险、时时难测的京城，往后只能相濡以沫，相处日久各自生了感情，倒比在任府时关系好了不止一分

　　墨竹见王晴常常借故来与琳嘉搭话，心中纳罕，问道：“那个王家大小姐总是想来找小姐说话，好像却没有什么要紧的，到底是为什么？”

　　丹青道：“我想她大约是有事相求，还不好贸然开口”

　　墨竹道：“她是一品大员的女儿，有什么办不成的？求求她父亲不就可以了，为什么倒要来求小姐？”

　　琳嘉冷笑道：“在他们看来，我大概有一个作用最是要紧，你可猜猜？”

　　墨竹侧头想了一会儿，轻声道：“莫不是王小姐也想进宫？”

　　琳嘉微微一笑，轻轻点了点头丹青接道：“想来王大小姐是希望小姐入宫之后在皇上面前举荐她哼，”她撇了撇嘴，“我瞧她浅薄得很”

　　琳嘉示意她不可大声，恐隔墙有耳，丹青自觉失态，吐了吐舌头这时王晴声音传来：“姐姐在休息么？晴儿想向姐姐讨教些事”琳嘉一惊，不知刚才所言是否已被她听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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