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 世事洞明皆学问

　　林望荆见她的样子，心中甚是不快，打断道：“公主您府上的事宜可都安排好了？”

　　琳嘉一愣神，以为他问的仍是张敬天之事，答道：“任毓政那日只说张敬天不日便会来到，要我们一道出席家宴，其余安排之事也并未明言”

　　林望荆摇头道：“我说的乃是你入宫之事他们擅自做主刺伤了任明珠，任毓政可有怀疑？”他见琳嘉脸色微有不快，又加上一句：“我已责过他们，以后断断不可再如此”

　　琳嘉心中稍平，客气答道：“多谢军师任毓政确有些怀疑，我只推说情势紧急没来得及细看行凶之人形容样貌，不知他是否相信”

　　林望荆沉吟着“哦”了一声琳嘉忽想起一事，追问道：“依军师所言，刚才说不愿助复儿报仇一事，乃是在试探我们？”

　　林望荆眼中精光一闪，微笑道：“不错公主不时便要入宫，我想试试您这些日子以来行事思虑是否有所长进公主您不惜以身犯险为复儿报仇，胆气果然令人钦佩”他言下之意自然是琳嘉仍未以大局为重，思虑欠周全，勇气可嘉而行事冲动

　　琳嘉心中辩解：若不是复社几次三番的冷漠偏执令她失望至极，她怎会如此对他们的血性缺乏信心但她不得不承认，自己思量谋略确实尚在小儿科阶段，习武的正义感却一触即发，若不是修佛养成的平和性子，怕是不顾一切便做出一些贻笑大方的事来她明白自己对复社芥蒂颇深，特别是丹青的事令她想起自己的命运，悲愤难抑，比平日冲动了十倍不止她暗自惭愧：林军师所言甚是有理，以我这般不成熟的态度，怕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又怎谈得上复仇无论如何，复社师傅总没有害我之心，我老是这样敌对实在不该她诚恳地对林望荆道：“林师傅所言极是和嘉年纪轻轻涉世未深，还需要复社诸位师傅多加提点之前如有冒犯还望您不要介怀，和嘉失礼之处请您多多担待”

　　林望荆面上大喜，走下座位，和颜悦色地对她道：“公主殿下能广纳雅言，我心甚慰您初出茅庐，还须多多经历世事挫折，一时失误算不得什么我等自会鞠躬尽瘁辅助公主，与您共商大计”

　　琳嘉抱拳道：“林师傅不嫌弃和嘉无知轻狂，愿意悉心教导，和嘉深感大德只是还有一事，不知可否明言，也算了却和嘉一桩疑问”

　　林望荆捋须笑道：“殿下但说无妨”

　　琳嘉道：“我在府中一举一动，是否复社都了若指掌？若我有什么失误之处，复社是否会设法帮助补救？”顿了顿又解释道：“我知自己能力有限，却不见师傅们有所指导，心中常自难安”

　　林望荆道：“你现居府中，不会有什么凶险，正是成熟的好时机我们未多介入正是想借机培养你独自处理判断的能力进宫之后自会不同，你不必多虑”

　　琳嘉点头称是，心想他所言甚是有理

　　丹青忽道：“林军师，我社兄弟打算在何处动手诛杀张敬天，可否赐教？日后我拜祭娘的陵墓，也好明言令她九泉之下安心”

　　林望荆道：“城外道路错杂，我们还需细细考察，尚未定夺”

　　丹青道：“是”脸上尽是失望之色，琳嘉不忍：瞧她神色甚是可怜，日后我定然想法打听了出来，也好令她安心

　　林望荆道：“天色不早了，你们还是尽早回去，免得引起任府注意”

　　她二人点头称是，道别离去琳嘉觉得视旋此刻注视着她的眼神充满了不舍与不忍，感动之余略有疑问，未及再问便匆匆离去

　　等待张敬天的日子对丹青来说漫长的似乎永远也不会到来琳嘉不止一次地看到她在院子一角孤伶伶地发呆，眼神忽而凶狠忽而悲哀，忽而决绝忽而依恋有几次她想去说些话开解开解她沉闷压抑的心，总是还未开口她便问道：“小姐，他们会成功吗？”

　　琳嘉第一次答道：“林师傅神机妙算，武功高强者不计其数，会成功的你不要这般担心”

　　第二次答道：“林师傅似乎已有计划，理应不成问题”

　　第三次、第四次、第五次答道：“你放心，会成功的”

　　丹青总是一副恍若无闻的样子，她的任何回答对她来说都没有任何意义，她只是一遍一遍地、茫然无助地重复同一句话后来，琳嘉不知自己是否还应该说些什么，只好陪她一起站一会，再悄悄地离去

　　任夫人亲自指挥丫鬟们为张敬天布置了一间任府最宽敞、最奢华的客房她得意地知道她作为正室夫人将会与任毓政一同迎接张大人的到来，并接受他对自己弟弟的问候，而郑姨娘只能蜷缩在房间的角落，从门缝里偷看外面热闹的景象

　　琳嘉明显感到母亲的笑容远远多于往日，她一边拉着琳嘉的手，一边指挥丫鬟们从库房里取出各类字画古玩，装点在正房的各个角落

　　任夫人低声对琳嘉说：“你知道么，你父亲这几日都会宿在我的房中”掩不住的笑意从眼角眉梢一条一条鱼尾纹边溢了出来，在脸上开成一朵华贵娇艳的牡丹她丝毫没有发觉自己在这几天突然焕发了年轻的光彩，早逝的青春似乎眷恋地将满捧的花瓣抛洒在她的身上，举手投足生机盎然，别有成年少妇的柔媚风情

　　琳嘉看着母亲自顾自地欢喜着，仿佛一朵过了花期的牡丹拼尽全力地绽放，心中渐渐涌起一股说不清的悲哀她只是附和着微笑：“这个花瓶真是古意幽然”“这支金钗真是雕琢精巧”“这件衣裳真是雍容大方”任夫人是否听到了她的话，她并无把握，只觉得她笑得愈发绚烂明媚，与满屋的珍宝玉器辉映着，炫得琳嘉睁不开眼

　　一天清早，琳嘉正在睡梦中游历西湖，忽然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把她惊得一骨碌坐起身来她刚打开门，没防备丹青乃是全身力量靠在门上，竟一下子扑了上来琳嘉急忙闪在一边，右手扶住了她的腰

　　丹青双腿浑不着力，借琳嘉之力伏在了桌子上，勉强支撑住自己，颤声道：“张敬天来了”

　　琳嘉见她如此情形，已然猜到了大半她脸色苍白，浑身止不住地颤抖，却目光坚定有力琳嘉道：“你可瞧见了什么？他带了多少侍从？”

　　丹青摇头道：“我不敢去看，我怕自己控制不住一把扑上去掐住他的脖子小姐，您知道吗，这几日我每天晚上都梦见我的双手紧紧掐得他喘不过气来，指甲全都死死扣在他的肉里，让他怎么也挣脱不开，然后我就一口一口，一口一口地咬他身上的肉……”

　　琳嘉想到这般场景，不寒而栗，再看丹青眼睛里发出的异样光彩，狰狞、喜悦混合着癫狂，就像一只饥肠辘辘的狼在雪地上发现了羊她不敢多看她的眼睛，轻轻地道：“我们女眷这几日不便见他，三日后家宴你若是不方便与我前去，就在家里休息”

　　丹青回过神来，一字一句道：“我希望能亲眼看看他，看看他临死前的样子”

　　琳嘉皱眉道：“你确定自己控制得住？你要明白，若是你在宴席上流露出了什么，怕是会当场吃亏，我也保不了你”她顿了顿：“而你如果用武功反抗，便会提前暴露目标，不利于林师傅他们日后行动”她迎着丹青凌厉的眼神：“你要思虑清楚”

　　丹青垂下了头，道：“我明白了，可是我又怎么能在家里待得下去？我……我……”

　　琳嘉叹了一口气：“你自己好好想想罢，还有几天时间，我必不会强迫与你”

　　丹青动情地道：“谢谢小姐，您，您实在是个好人”

　　琳嘉凄然一笑：“我不过是个与你同病相怜的苦命人罢了你心里的苦我若不明白，还能有谁明白？我希望你好好保重自己，不要像我一样一生只为复仇活着”

　　丹青苦笑道：“我又如何能够脱身？我的一生早就卖给了复社，卖给了林军师我今生唯一的心愿便是杀了张敬天，除此之外，怎样活着对我来说又有什么不同”

　　琳嘉心中默默道：愿你能找到一个爱你念你保护你的男子，无论贫贱富贵，与他安安稳稳地幸福一世她回想起视旋的笑容，忽然觉得眼前一片朦胧，他的影子越来越模糊，越来越遥远，就像那条永世不可能再牵合的，他们之间的红线，线头的两端已经逐渐分开，随风飘远她明白自己不像丹青还有这最后一点希望，她是一个女子，她的爱情却只能是一把匕首，一杯毒酒，向着他夫君的胸和口慢慢地靠近，而她的灵魂也将在片刻的凄艳之后消散殆尽人世与她，注定只能是一场欲说还休、不如归去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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