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花枝妆（下）
“老婆婆，我不是来梳妆的。”她又不出嫁，自是不用这些。
在听完苏景的话后老妇人眼里流露了一丝失落，转瞬即逝，但还是被苏景给捕捉到了。
“姑娘若不化妆，就别耽误我招呼其他人。”老妇人缓慢转身，收拾起了她的工具箱。
那箱子久经风霜，已经有些发黄了。老妇人从怀里掏出一块绣帕，小心翼翼地擦拭着。
苏景看着她手里的那方绣帕，倒是精致不已，白色铺面，堇色环线，构成了一个鸳鸯戏水图。
“你看，那老婆婆手里的绣帕，莫不是小情郎送的才那般珍惜？样式还挺新颖。”方听钰小声地在苏景耳边说了这么一句话。
看来比起独自一人在此摆摊的经历来说，那方绣帕似乎更让人好奇。
可是老妇人却并没有注意到身后的两人，依旧还是用它小心地擦拭着，擦拭过后又细心地叠好放进怀中，显得那方绣帕无比珍贵。等到擦拭过后，老妇人又收起了桌椅，看样子是要准备离开这。
“老婆婆，你这生意不做了吗？怎么……”苏景疑惑地开口，老人家总不会因为刚才她拒绝了自己所以选择不做生意了吧？
“不做了，今天不做了。”老妇人佝偻着身子，颤颤巍巍地带着她的家当一步一步往前走去，只留给了他们一个背影。
直到老人家走远，劳作回来的村民才告诉他们不用理会那个老妇人。
可这更加让他们好奇了，一个老人每天在这里摆摊，没有人光顾生意也不在乎，周边人更是对其视而不见，这怎么想都不合理啊！
拦下路过的村民，苏景向他们打听起了关于那个老妇人的事情。经过一番询问后才得知，原来那老妇人也是个可怜人。
“苏景，你打算怎么做？”方听钰不禁担忧起来，从了解到的情况来看，老妇人是在这等一个不归人。可要是那人还活着，怎会这么多年都不出现？
要是死了还好，要是没死，却不来，这……怎么样都是个悲剧啊！
“先上去问问清楚吧！”
于是，他们便一路跟着老妇人，一路上，老妇人的担子不知倾斜了多少次。方听钰几次想上前去帮她担起那已经有些泛黑点的竹扁担，但是都被苏景给拦了下来。
不是苏景狠心，而是从之前那老妇人擦拭这扁担的样子来看，她也看出来了，这竹扁担于她而言是多么重要。
果不其然，察觉到扁担往左边倾斜，原本走路就颤巍巍地老妇人，愣是在一一旁寻了个落脚的地方，轻轻放下，然后又重新调整距离，将它挑起；若是倾斜到了右边，便也是一样操作。
就这样，一路挑回来了她的家。
“二位可是跟了我一路了。”
没想到竟然还是被老妇人给发现了他们的行踪，苏景只好讪讪地开口：“老婆婆，我们没有恶意，只是想向您打听一些事情。打听完就走。
“我一个老婆子，能告诉你们什么事？”很显然，对于他们二位这种不速之客，眼前的老人家很不高兴。
竟然自己想知道她的过去，那么干脆开门见山好了。“老婆婆，其实我是想问您，您是谁？为什么会一个人在这里？”
“不过是个孤寡老太太罢了，姑娘你又何必在意？”
哪有人生来就是孤独的呢？
“老婆婆，你是不是在等谁？”
一针见血，此话一出，苏景就看见了老妇人眼里的错愕，似乎是想问她为何会知道。
“相思馆。”苏景不确定眼前的老人是否听过相思馆的名字，她决定还是先自报家门得好。
“相思不相思，偏引相思。”
老人家竟然知道！
“二位请随我来。”听到他们是相思馆的人，老人家的语气和善了许多，也主动邀请他们进屋去了。
待三人都进屋后，老妇人竟一下跪倒在地，请求他们帮她找寻一个人，她叫那人‘蔺郎’。可是这一听就不是真名，天下姓蔺的如此之多，谁才是她的蔺郎呢？
方听钰在一旁有些面露难色，倒是苏景脸上，依旧看不出什么变化。
“苏景？”方听钰悄声伏在她耳边，“这老人家连个全名都不肯告知，该如何帮忙找寻？真不是找茬的吗？”
苏景依旧闭口不言，原本跪在地上的老妇人见苏景不为所动，便继续说着：“若是二位能告知我蔺郎的下落，我愿做牛做马侍候二位。”
老妇人说的动情，声泪俱下，方听钰站在一旁，眼睛也有些发涩，但是他却做不了什么，只能将求救的目光看向苏景。
她本不想开口说话，但是眼前的老人家让她有些动容，或许有些事直接说出来是最好的。
“天涯四方间，缥缈虚化地。”短短十字，已将那蔺郎的下落告知。
方听钰不懂，但是苏景知道眼前的老妇人懂了。因为此时她手中的绣帕正在缓缓掉落，而眼神也开始变得迷离恍惚。
或许她不曾想过会是这样的结果，满怀希望到头来是一场空。
苏景想要安慰她，但是话到嘴边又一句也说不出来，只好静静站在一旁，陪着她，直到老妇人抬起头，问她是否还有机会再见到他。
自然是可以见到的，但是大家都知道见面的方法是什么。苏景不想瞒着她，将这些都告诉了她。在听完苏景的话后，老妇人倒是一脸轻松，满面笑意。
“原来，那人说的竟是真的，我若想见你，便也只有这样了。”老人喃喃自语，因为离得近，她便也听着了。
好奇老妇人口中的那人是谁，想要问个究竟，老妇人却直接开口，要求苏景帮她和蔺郎见上一面，并拿出了自己那方绣帕给苏景，
看来眼前的老人家是知道自己的规矩的，要是换做以前，苏景会马上收下它，然后完成这项交易。但是现在，她想先听听眼前这位头发花白老人家的故事。
她在这多年，是什么过去值得她如此等待，孑然一身？
“我……”老妇人并未直接开口，而是瞥了眼方听钰，似乎是有外人在场不好意思，直到苏景说没关系才缓缓开口：
“岭安金氏宗女，年少无知，才貌不佳，喜自由，贪华贵。不宜嫁娶，望慎重！”
已是年过半白的老人佝偻着身子对前来提亲的媒人回了这么一句话。媒人顿时脸色铁青，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她这次前来是替吏部侍郎之子求亲的，听闻金氏一门有女才貌双全，智德双馨，这才主动请愿求娶。
未曾料到，金家不惜毁了名声也要拒绝这门婚事！
“金老爷，外人都传小姐才德兼备，我这才奉命前来求娶，如今你这般不识抬举，岂不是要我如实回禀吏部侍郎？”
穿着大红料子的媒人说完就坐到了旁边的椅子上，右手里拿着绣帕，直接拍在了桌子上。
屋内气氛一下就变了，那被唤作金老爷的此时也是不敢动弹，只好陪着笑脸道歉。
吏部侍郎蔺正忠，官至一品，府上门客众多。而金家只不过是以布料为生，做些小生意，能和蔺家结亲，是前世修来的缘分。可是他却不想要这缘分，谁不知道这蔺正忠是靠什么起家，和他做亲家，无疑就是将自己的孙女往火坑里送。
如今前来求娶，也不知是安了什么心思。金老爷看着这屋内几大箱的聘礼，心里一沉，面露难色。
见金老爷沉默着不说话，媒人只说了一句‘次日再来’就离开了，却没有带走那些聘礼。这是非娶不可了！
金老爷在屋内急得来回走动，金家小姐却偷偷跟在了媒人后面，一直跟到了茶馆。
馆内，媒人正在低声对着一个大人模样的中年男子汇报着。等媒人汇报完，中年男子自顾自地捋了捋自己的山羊胡，沉思了会便也没有再说些什么，就让人退下了。
“躲在帘子后面的那位，出来吧！”她本来是想躲在帘子后面静静地看着这一切，不料却让蔺正忠给发现了。待媒人走后，只好悻悻地自己走出来。
等到出来看清屋子全貌后，她才发现屋里还有另外一个人，穿着青蓝色长袍，坐在一旁安静地喝着茶，看上去倒是个安静的人儿，只是那……
等到男子被这边的声音吸引过去，将脸转了过来，她才看清男子的脸。右颊侧脸处一道醒目的刀疤触目惊心，想来有些年岁了，这么久竟还能清楚看见伤痕之深。
也不知是得罪了什么人，下手竟这样狠！
“金姑娘。”许是她的眼神太过炙热，蔺正忠不禁出声提醒她。他早听闻金家小姐的容貌才性，自己在官场多年，膝下就只有这么一个儿子。当年因为自己，害的自家儿子容貌被毁，也因此遭人嫌弃没有姑娘愿意嫁给他，就此成了他一大心病。
如今回乡在即，他怎么也要为自己儿子求得一门好姻缘。后来听说金家的小姐品貌一流，遂安排人求娶，哪想到媒人回来竟告诉他被拒绝了！
本来想着利用权势威逼利诱金家答应这门亲事，万万没想到金家小姐竟然跟了过来！看来是连老天都在帮他啊！
被蔺正忠识破身份，索性她也不装了，直接对着那还在座位上的男子问道：“是你要娶我？”
突然被这么一问，蔺朝和有些恍神。之前说起这门亲事，他还有些不愿意，怕自己耽误了人家姑娘，今日来也本是想来说服自己父亲取消提亲的。未曾想还没来得及上门，这小娘子就自己凑了上来，还问他是不是他要娶她？
他愣是呆在了哪里好久都不曾说话。而此时屋内只有他们二人，蔺正忠已经不知什么时候悄悄退了出去。
“然后呢？”方听钰是个心急的性子，见眼前的老妇人沉默了许久都不说下文，他便直接开口问了，还惹了苏景一个大白眼。
“他也是这么问我的。”老妇人低头浅笑，继续讲了下去。
“是我要娶你，然后呢？”
蔺朝和并没有觉得眼前这位好看的姑娘看上了自己，毕竟自己是个有缺陷的人。索性也直接问下去，若是她说自己不想嫁给一个丑八怪，那么自己也好说明来意拒了这门亲事。
“那我们就择日成婚！”万万没想到，她竟然愿意嫁给自己，“你可别忘了，要来娶我哦！”说完便跑开了。
蔺朝和只当是姑娘家的玩笑，并未当真，回家后跟自己父亲说了自己不答应这门婚事后就没有在管过了，时间一过就过去了两月。
彼时正值夏日荷花开，蔺父也到了卸任归田的时候。但是蔺朝和的婚事却迟迟没有音讯，上次本来是想着要是女方不同意就强娶的，可没想到竟是自家儿子不愿意，这让他如何是好呢？
蔺正忠还在为着自家儿子的婚事操心，全然没有想到自己的卸任会带来怎样的麻烦。等到他意识到后，一切都晚了。
年轻时树敌太多，到老了寻仇的便都找上了门。看着满院的人蔺正忠多少有些心凉，这些人哪一个没有受过他的恩惠？哪一个又是洁身自好的？如今却个个拿起了手中的武器对着他！
树倒猢狲散，这个道理他明白的太晚了！
蔺正忠已经年老，对于生死早就看淡了。要说遗憾，或许就是没有看见蔺朝和娶亲了吧！
蔺家这一动荡不小，隔天蔺府就变成了无人之处。蔺朝和来到金家的时候，身上的衣服都混杂着泥土，头发蓬松着，站在金小姐面前，把她吓了一跳。
她没有想到，时隔这么久，再见会是如此不堪的画面。但是当他问她当初嫁他的话是否还作数时，她还是决然回答了他‘是’。
除了一心要嫁给他的心，其他的她都不想过问。然而这些肯定是会遭到金老爷的反对的，且不说之前蔺家风光的时候他不同意，如今落魄了更是不能答应放任她去吃苦，但她偏是认死理的，宁愿舍弃姓氏也要嫁。
“这也太傻了吧！”故事还未听完，方听钰已经接连吐槽了两次，苏景再次向他投来了闭嘴的眼神。
老妇人并没有因此生气，还是自顾自地讲了起来。
舍了姓氏她便不好在继续在家里住了，和新婚夫婿在外寻了一个清静之地过起了自己的小日子。她没有做过几次家务，每回都将家里弄得不像话。
他不曾怪罪，觉得自己有缺陷，如今还没有钱，她还肯嫁给他已是自己的福气了。便主动承担起了家务，还每日替她描眉。在她生辰的时候，更是送了她一方绣帕。
那上面的布料，正是她家所产。
一方绣帕，承继了他的爱意，延续了她的相思。
她视为珍宝，日日带在身上。两人日子过得虽然清贫，但是也自在。直到后来朝廷征兵，他报了名。
他说，爹爹一生功过难抵，让人嗤笑了大半生，他作为蔺家儿郎，有必要正家风留万名。
经过选拔，他被选上了，不日就将奔赴战场。出行前一晚，他说等他回来就迎娶她，他还欠着她一场婚礼，到时候她一定是最美的新娘。
然后家中就只剩下她一个人，她不会其他手艺，当小姐时习惯了妆容，化妆手艺是一绝。她便靠这给那些要出嫁的姑娘化妆，赚些零碎费用。
日子依旧清贫，但却比以往多了份牵挂。
她以为会很快，可一年又一年，等到如今头发花白，步履蹒跚，她还是没见到她的蔺郎。
故事已经讲完，苏景站在一旁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这么久不回来，想来老妇人也是知道缘由的，可她还是一直在等。
这世间的情，怎么都这么苦？
“姑娘。”方才讲了那么多话，她有些累了，还有些喘，“你能否让我见见我的蔺郎呢？”
她一生所愿，不过是相守白首。
“好！”苏景手里紧紧攥着妇人给她的那方绣帕，生怕一个不小心就将它弄丢了。
“蔺郎记得的，该是我貌美的样子，别让我这副样子去见他。”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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